一个真正的诗人,在面对森林大海和面对花盆鱼缸时,都能感受到生命的神奇。当伍德携夫人将所有这些事物通过一层层的拼贴与并置汇聚到我们眼前时,他所做的无非是提醒我们,有一种共通的力量贯穿着融合着所有这些或崇高或卑微的事物。(图:植物,尤其是室内的盆栽植物,是乔纳斯· 伍德这些架上作品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另一个几乎同样重要的主题,则是装这些植物的瓶瓶罐罐—这些器皿不仅仅出现在画面上,许多也实实在在地摆放在画廊空间里,因为它们正是由伍德的妻子、陶艺家 Shio Kusaka 制作的釉彩陶瓷作品)
绿意盎然,这大概是很多人走进香港高古轩的展览空间,被四面墙上挂着的二三十幅画作包围时,最为鲜明的感受。植物,尤其是室内的盆栽植物,是乔纳斯·伍德(Jonas Wood)这些架上作品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另一个几乎同样重要的主题,则是装这些植物的瓶瓶罐罐—这些器皿不仅仅出现在画面上,许多也实实在在地摆放在画廊空间里,因为它们正是由伍德的妻子、陶艺家 Shio Kusaka 制作的釉彩陶瓷作品。实际上,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夫妻档双人联展,名为“Blackwelder”—那正是两人的工作室所在的洛杉矶一条街道的名字。乍听上去似乎有些自恋,格局未免有点小,不过这对夫妻的确有“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本事,居然就使得这些最日常的家用器皿与室内场景,通过种种拼贴、并置和对比的手法,展现出多个不同的,甚至颇有深远意味的层次。
伍德的画作一眼看去,有些马蒂斯的遗风,色彩鲜艳明亮,形象(也就是说那些植物的姿态)有舞蹈般的律动,又对画面上的剪贴效果情有独钟;另外,大卫·霍克尼的影响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卡通化的、有意显得稚拙或僵硬的笔触,以及“对比度”很高的色彩搭配。某种意义上,伍德或许是在有意识地综合马蒂斯与霍克尼—为前者封闭性室内空间里装饰性很强的元素,引入后者在原野和森林中感受到的旷远气息。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关键的一步,恰恰是在画面中引入夫人的陶艺制作。
Shio Kusaka 作为日裔陶艺家,承袭日本陶艺对古拙意味的强调,并自然而然地将其与美国西海岸风行一时的极简主义相融合。她最擅长的,就是以格子、圆点、条纹、波纹、墨迹等偏于抽象的纹样,在形状简朴的青花或蓝釉器身上营造出淡然悠远的、稚拙大气的感觉,以一个小小的器皿,轻而易举地将观者/把玩者引向一种呼吸于天地之间的奇妙意境。在另一些较大型的花瓶或圆罐上,她也会画上相对具象的山水、动物纹样甚至女儿最爱的恐龙形象,就像古人端详着摆在房间一角的花瓶上的图画,思绪便从这一隅之地飞向广阔寰宇。这些大大小小的日常器皿,在实用之外,始终都有让人心胸放开的作用,而 Shio Kusaka 的作品更是将这一点突出地呈现出来。
Shio Kusaka 作为日裔陶艺家,承袭日本陶艺对古拙意味的强调。她最擅长的,就是以格子、圆点、条纹、波纹、墨迹等偏于抽象的纹样,在形状简朴的青花或蓝釉器身上营造出淡然悠远的、稚拙大气的感觉
当 Shio Kusaka 的瓶瓶罐罐作为一个造型要素进入伍德的绘画,其蕴涵的层次再次得到丰富。伍德所画的室内植物无非是些盆栽,本来最多只是画法更当代一些的静物画而已。但是当他进一步将大千世界的种种事物—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稀有鱼类穿梭的珊瑚礁、苍翠茂密的花园甚至自己工作室的室内场景—百无禁忌地画在这些作为花盆的器皿上面,实际上造成了一种有趣的反差与反讽:花盆与盆栽真的只是一些室内的实用器物吗?当一株植物被从自然界采摘下来送进室内作装饰,它确乎离开了自然的肌体,变得人工与造作,但它们不正是以这不自然的形态,时刻提示着我们,还有一个广阔无垠的自然吗?正如局限于花瓶表面的这些画面,不也在时刻提示着远远超出这一单薄狭窄的表面几乎无限的时空存在吗?
Shio Kusaka 的瓶瓶罐罐作为一个造型要素进入伍德的绘画以去年新作“Landscape with Night Bloom”为例:花盆里渐趋枯萎的植物,在花盆上所绘的郁郁葱葱的林莽、明镜般的蓝色湖面以及红黄两色的游鱼衬托下,更显得奄奄一息;但有意思的是,花盆上那生机勃勃的画面,又仿佛一片新的沃土,似乎正在给濒死的植物输送养分,为其提供获得新生的机会;花盆里的植物,一般而言,生机总是比野花野草更有限,但通过绘画这一手段,当它与一片充满活力的风景并置,它奇迹般地获得了某种超越必死之命运而重新置身于大自然生命循环的可能。
从伍德稍早的作品看,绘画风格是一脉相承的,但画面视点却更多集中于单一空间,总体上还是有些“小清新”意味的室内画,描绘房间里林林总总的事物,以及更主要的,房间这个封闭空间本身,显得相当私人化、自传化。但是这次展览—这是伍德首次与妻子举办联展—似乎是要强调,正是在与妻子的陶艺的充分互动中,他得以对自己的绘画有所超越。通过并置与拼贴,视点变得多元;画笔集中到比房间更细小的事物—盆栽,以及最多,一架子盆栽—上面,却一举越出了房间的局限,那一株株植物竟有某种“振翅欲飞”之感,似乎时刻准备挣脱羁绊,回归自然;正是通过这样的姿态、这样的“借代关系”,盆栽植物一方面打开“私”的空间,一方面又反过来将真正的自然生命力引入室内。
乔纳斯·伍德去年的新作《花盆里渐趋枯萎的植物》装饰美化是人的本能,要将自然万物浓缩进身边的诸般器物,以便不经意间便可“卧游”其间。但是惰性又使得人很容易就会“熟视无睹”,以至于很快忘记了这些浓缩在器物上的图像指示着怎样辽远而丰富的自然,甚至连上面有图画(或其他装饰)这件事情都会视而不见,只把它们当作日常用具。伍德的画笔,正是在绘画、盆栽、器物、房间与外部自然这一个个层次间架设通感的桥梁,试图唤醒那些被现代城市生活愈来愈彻底工具化的事物。
一个真正的诗人,在面对森林大海和面对花盆鱼缸时,都能感受到生命的神奇、生命力的律动。当伍德携夫人将所有这些事物通过一层层的拼贴与并置汇聚到我们眼前时,他所做的无非是提醒我们,有一种共通的力量贯穿着融合着所有这些或崇高或卑微的事物。威廉·布莱克那被用滥掉的的名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放在这里也不再那么矫情和虚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