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玲
《 人民日报 》( 2014年05月13日 24 版)
《烟云过眼》:张伯驹著;中华书局出版。
张伯驹这位世纪文人的传奇经历,堪称跌宕起伏,他对文化的那份情怀始终支撑着他在波峰谷底、大起大落的岁月中,从容、淡然地过着自己的书斋生活。
作为一位能写出“镜中容易换年华”这样风雅情绪的文人,张伯驹在自己的咫尺书斋中却演绎着大传奇,陆机《平复帖》、展子虔《游春图》、李白《上阳台帖》这一件件名迹巨制的背后,总有他的身影和传奇,他一掷千金拥有它们,为了它们历经种种惊险和危急后却也能云淡风轻地无偿捐献。他无愿自己的子孙永宝之,怀着的却是使之永存吾土的豪侠情怀。
烟云过眼,雨过云起,看过世间浮华,张伯驹宠辱不惊。
张伯驹出身显贵,许是世家富贵更容易从容吧,他一生大部分时间不为金钱所累,散尽千金,为他的所好,不计代价。到了晚年,家里人回忆他,身上也会有些零钱,想起来时,会为家里添些日用品。看到这儿有时候忍不住猜想,收藏和居家生活于张先生孰轻孰重,又或他购下这些名迹巨制,如同他晚年为家里添置的日用品一样,心境的淡然未曾改变?
从容、优雅过生活很难,尤其在艰难时景。
所幸因为文化的浸蕴,张伯驹一直过着精致的生活,当然这样的精致与富贵有些关联。
作家阿城说:“中文里的颓废,是先要有物质、文化的底子的,在这底子上沉溺,养成敏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言,赏心悦目把玩终日却涕泗忽至,《红楼梦》的颓废就是由此发展起来的。”此话至情至理,粗鄙枯瘦拿什么来“颓废”?张伯驹散尽千金,终为那份刻骨在心的文化情怀。用这样的情怀来解释他鉴藏绝世古迹的豪气,辞赋里的那些精致的情绪,舞台上众角儿捧着他扮孔明的旷世表演,书画作品中透出的那种独特和傲世的情趣,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无关生计,无关名利,一切因为闲赋,一切起自爱好,可他把闲赋的爱好做到了极致,这样的文化才是纯粹的,没有杂念。
颓废应该是文化的又一种脚注吧。沉溺不起,敏感又只能意会的心境只能文人自己体会,能言说出来的大概都不全是文人的感受吧,欲语无言的状态只能颓废了。看着照片中张伯驹年轻时那张清秀无比的面庞,总在猜想,他神情里透出的些许的不耐烦,是不是就是阿城说的“颓废”呢?感觉他跟世俗、跟烟尘总有一种疏离,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体会自己的心境,在古代书画的悠远画境中沉溺着。好在这样的生活紧随了他大半最好的人生阶段。
这样的老派文人,一生浸蕴在琴棋书画的浪漫氛围中,他身上的文人范儿,不用端着,与生俱来。看他的履历,除却那些与浪漫无关的灾难,其实多半都会让俗人心生艳羡,那么多关乎琴棋书画的雅集,那么好的风花雪月的会心知友,那么一场惊动周遭的爱情事件,多好的人生,多好的生活境界。唯有这样的生活才能滋养这样的文人,文化之于他就好似一种生命的气息,深入骨髓,又是自然而然的状态。
精致的雅好、精致的心境、精致的生活如果能伴随他的终生,而没有晚年那些有些不堪的经历,这样的人生该多美好,不过美好终究易碎。文化本来就是奢侈品,得细心呵护。张伯驹细细照看着他的文化情怀,连带他的琴棋书画,终生不渝,哪怕在艰苦岁月,文人的气节和情怀让他自始至终有尊严地生活着。
这样的旷世文人走远了。
他之后,有继者遥遥无期,怎奈没了适合的时景光年。叹息之余,唯有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