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漫画画坛录之漫画巨擘沈泊尘

图2 沈泊尘为《民权画报》上的剧评文章所绘的戏画《汾河湾》 图1 沈泊尘艺术创作旧影

　　浙江桐乡 吴浩然

　　沈泊尘是“五四”时期颇有影响的美术家，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代漫画家中的佼佼者，被叶浅予称为“一十年代的漫画大师”。他比丁聪的父亲丁悚成名还早，比中国任何一位漫画家的绘画题材都丰富。不仅沈氏漫画为世人所重，其戏剧人物画、新新百美图也不拘旧法，开一代新风。最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创刊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本专业的漫画杂志《上海泼克》，连出4期，为中国漫画的发展开启了新篇章。由于沈泊尘成名太早，且又早逝，其生平和艺术几乎被历史湮没，世人知晓者甚少，存世书画作品更是难得一见。然而这些都不影响他在中国漫画史上的地位。

　　“上海报纸之有漫画，始于沈泊尘。若黄文农、叶浅予、张光宇正宇兄弟皆为后辈矣。” (陈定山《春申旧闻》)作为后辈的叶浅予、张光宇等在中国已大红大紫，被很多撰写中国现代漫画史论的人推崇备至，而前辈沈泊尘何许人也？其漫画又若何？对此甚至连专业的漫画家、漫画评论家都有些茫然。叶浅予不得不站出来说：“中国漫画历史上有三位大师：上世纪初出了个沈泊尘，20年代出了个黄文农，30年代出了个华君武。我把这三位杰出的漫画家尊之为大师，而且是各自代表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国画和油画的著名画家，舆论尊之为大师，漫画，这样一个表现时代风云的先锋画种，漫画家为什么不能称之为大师呢？”

　　沈泊尘、黄文农和华君武作为三个时代的漫画代表人物，有着共同的特点：不甘耻辱，不顾个人安危，以笔代刀，画时事讽刺漫画，与当时的帝国主义、腐败时局和黑暗势力做斗争。可惜的是沈泊尘苦于疾病缠身，壮志未酬就离开了人世。然而他对中国现代漫画的贡献毋容置疑，正如郑逸梅所说：“我国人之作漫画，当以沈泊尘为巨擘。”

　　生平与艺术概貌

　　沈泊尘(图1)，1889年出生于浙江桐乡乌镇，字伯诚，原名沈学明，也署名沈明、泊忱，笔名蜗牛。他自幼丧父，兄弟三人皆得叔父沈和甫资助方得成人。沈和甫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辛亥老人，贡生出身，精通学问，善于经营，是个儒商，与孙中山等不少革命志士交往甚密。沈和甫为了让沈泊尘掌握一定的生活技能，曾遣他入钱肆为学徒，后来又到上海南京路上的一家绸庄当执业。

　　在绸庄期间，沈泊尘一方面为《大共和画报》画现代仕女，一方面开始创作时事漫画。他酷爱风行一时的风俗时事图画，常以吴友如的《点石斋画报》为范本临摹，练就了娴熟的绘画技能。20岁左右时，师从名重一时的“海上画派”早期代表人物钱慧安，学习传统人物画。又于1915年问业于著名画家潘雅声。钱慧安、潘雅声两位老师皆是当时知名的国画家，擅长写意和工笔人物画，沈泊尘在他们的指导下，画艺大增，所绘《新新百美图》和戏曲人物画名噪一时，与张聿光之油画、高奇峰之鸟兽等皆佳誉洋溢，脍炙人口。当时的《大共和日报》《晶报》《神州日报》《民权画报》《图画剧报》等报刊都争相以优礼相聘。

　　民国初年，上海戏剧舞台群星璀璨，谭鑫培、孙菊仙、盖叫天等各路名角所演绎的传统折子戏轮番上阵，掀起了中国戏剧的新高潮。1911年2月《民立报》附刊《民立画报》创刊，戏剧家郑正秋主笔戏评，沈泊尘常为这些剧评配以风趣、生动的戏画。《民权画报》上的戏画以古装戏为主，有《李陵碑》《打龙袍》《汾河湾》(图2)等，新剧则以《双茶花》为主(图3)。1912年11月9日，郑正秋主办的《图画剧报》创刊，沈泊尘被聘为戏画主笔。泊尘的戏画以直接记事或记人为主，把演员精彩的表演动作和生动的表情描绘得惟妙惟肖，如同照相一般，朋友们曾戏呼之为“照相镜”。如《鸿鸾天禧》，人物栩栩如生，叫花子的形象虽然有些夸张，但又恰到好处，两个人物对比鲜明，戏剧性强。在摄影未普及的当时，他的戏画不仅是艺术品，更是研究近代戏剧表演的珍贵史料。沈泊尘去世后，其好友孙雪泥将其遗作整理成册，名曰《沈泊尘先生画宝》，由上海生生美术公司出版。

图3 沈泊尘为《民权画报》上的剧评文章所绘的戏画《双茶花》 图4 沈泊尘绘制的《红楼图咏之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沈泊尘擅画仕女，古装仕女当以《红楼梦图咏》(图4)一书为代表，可惜此书流传甚少。《新新百美图》(图5)堪称沈氏现代仕女画的代表作，较丁悚、但杜宇的《百美图》要早，与钱病鹤的《世界百美图》几乎同时出版，独创新格。郑逸梅评价《新新百美图》：“不拘囿于晓楼、玉壶，另创新路。”其表现技法采用西洋画的形式，完全用钢笔绘制，线条疏密得当，注重远近透视关系，近似西洋画的速写，在当时的中国前所未有。所画题材新颖，富有时代特征，描绘的人物都是当时窈窕容仪的时尚佳丽，发型合乎潮流，衣服款式入时，反映她们的活动，如骑自行车、打网球、听留声机、做西餐、养宠物、打台球、骑骏马等，实为民国上海女子风情画卷。画款多为张丹斧和汤国梨的题诗。

　　图5 沈泊尘绘制的《新新百美图》原版初印线装本一册全套 单本26.5×15.5厘米 民国2年(1913年)2012年上海泓盛秋拍文献邮品钱币拍卖会推出 成交价1万元

　　沈泊尘还画过油画和水彩画。当时颇具影响的《繁华杂志》前三期的封面就都选用了他的水彩画(图6)，他笔下的现代仕女形体婉约，设色素雅，神态生动，深得世人博赏。创刊于1914年9月的《繁华杂志》中文艺志、滑稽魂栏目的刊头画也是泊尘所画。

图6 沈泊尘所画的水彩仕女画，被1914年9月创刊的《繁华杂志》选用为前3期的封面 　　图6 沈泊尘为《繁华杂志》“文艺志”“滑稽魂”手绘的栏目标识 7. 沈泊尘绘制的讽刺时政漫画《工学商打倒曹、章、陆》

　　1918年9月1日，沈泊尘在上海首创了中国第一本漫画杂志《上海泼克》，有美术史论家称之为“五四运动具有代表性的影响最大的漫画家”。他的漫画作品在民国初年，尤其是五四运动时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天不假年，他肺病复发，不幸于1920年3月7日辞别人世，享年仅32岁。沈泊尘去世后，其弟沈学仁在上海四川路上海基督教青年会举办“沈泊尘讽刺漫画展”，这是我国漫画史上已知最早的漫画展览之一。

　　董狐之笔

　　自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瓜分中国，中华民族到了危亡的关头。五四运动吹响了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战斗号角，美术创作也随之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政治讽刺漫画作为最具战斗力的宣传利器。

　　然而，由于政治讽刺漫画题材鲜明，有一定的针对性，当时的各大报刊都不敢采用。沈泊尘时为《申报》“自由谈”的主笔，年轻气盛，无所畏惧，独自登载政治气息相对敏感的讽刺漫画。有一次他画了两只猪同圈，一头猪身上写着“英”，一头猪身上写着“日”，结果触怒了租界当局，被上海租界法庭判为“污辱协约国”而罚他向《申报》赔款。沈泊尘也因此被迫辞职，临别时他有诗曰：“纵尔能言杨继盛，当头无奈有严嵩。”其弟沈学仁就此事曾回忆说：“时先兄有一惊心动魄之滑稽画刊印某报中，竟掀起绝大风波，攘攘半载始寝。”

　　沈泊尘创作过大量的政治讽刺漫画，对于世道人心痛加针砭，意在画外。其代表作品《工学商打倒曹、章、陆》(图7)描绘了三个写着“劳动”“学”“商”字样的拳头，直击当时全国人民一致要求惩办的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显示了五四运动时期群众爱国运动的巨大力量。此漫画简洁生动，犹如匕首、标枪投向敌人。又如袁世凯称帝后，沈泊尘大作讽刺漫画，辄穷其丑，极尽讥讽，因此有人誉他为“董狐之笔”。

图7 沈泊尘绘制的讽刺时政漫画《工学商打倒曹、章、陆》

　　《上海泼克》的诞生

　　民国时期漫画家创作的漫画作品大都零星地发表在一些报刊上。1911年，漫画家钱病鹤、马星驰、沈泊尘、丁悚等人共同发起创办了《滑稽画报》，以登载漫画为主，称得上是中国最早的漫画刊物，可惜只出版了一期就停刊了。1917年，沈泊尘代表《新申报》参加赴日记者团东渡日本，考察日本新闻事业的现状和近代绘画。回国后不久，与兄弟在上海爱多亚路113号创办了家庭式图画工作社，后来命名为“沈氏兄弟公司”。1918年9月1日，公司在上海创办了漫画月刊《上海泼克》，又名《泊尘滑稽画报》(图8)。沈泊尘为图画兼会计主任、沈学仁为经理兼编辑主任、沈学廉为印刷兼广告主任。每月1号出版，16开本，封面和封底为彩版。这是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本专门的漫画刊物。

　　图8 1918年9月1日，沈泊尘与弟沈学仁、沈学廉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本专门的漫画刊物《上海泼克》，但仅出版了4期，因沈泊尘去世而停刊，图为4期杂志的封面

　　《上海泼克》创刊号上不仅刊有创刊宣言，还有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之一天虚我生(陈定山)和报界名流严独鹤的题词。关于“泼克”一词，书中有解释：“泼克”是“Puck”的译音，其字在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未诞生以前，即为通用名词了。在莎翁名剧《仲夏夜之梦》中，“泼克”是一位诙谐善谑的神仙的名字。莎士比亚之后数百年，英国人有以“泼克”之名命其杂志者，专以诙谐之风格讽刺世人，出版后不胫而走。后来美国、日本都有“泼克”印行，受其影响，《上海泼克》的诞生也是大势所趋，“实为中国舆论界开一新门户”。

　　《上海泼克》创刊时，恰逢五四运动前夕，沈泊尘以极其强烈的爱国热忱积极投入到大革命中去。《上海泼克》也正是适应了斗争的需要，正如刊中“本报之责任”所写：

　　今日我国，烽烟四起，枕骸遍野，南北之争未已，而国家已危如累卵。本报不幸而产生于燕巢危幕之时，其第一步之责任，即当警惕南北当局，使之同心协力，以建设一强固统一之政府。此外无奢望矣！

　　我国虽已加入战局，而其在国际间之地位，则卑下犹昔。故本报第二步之责任，即当竭其能力，为国家争光荣，务使欧美人民尽知我中国人立国之精神未尝稍逊于彼。特以习俗不同，情形隔阂，致有彼此轻藐之见横梗胸臆。此次本报之所以兼用中英文，亦欲中西人士互知其社会习尚、国家实情而已。

　　光复以还，中国旧道德几已破坏无遗，而新道德又未亟亟讲求，故数稔以来社会风化之腐败，盖已达乎极点。夫新道德非尽可取，而旧道德亦未尽可弃也。本报第三步之责任，即在调和新旧，针砭末俗。区区此愿志与阅者共勉之。

　　《上海泼克》以发表漫画作品为主，每期约刊40幅漫画，穿插刊载王纯根、严独鹤、张春帆等诙谐的政论、时评、杂文，引人入胜。除发表了陈抱一、王纯根等几幅绘画作品外，其余图画都出自沈泊尘一人之手。特别是他所绘漫画，轰动一时。

　　沈泊尘以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政治敏感，在当时萎靡不振的艺术界树立起了一面不屈的旗帜。在题材上，他是个大胆的天才漫画家，不顾当时环境如何险恶，凭着锐利的观察、深刻的寓意和明朗的表现手法，揭穿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军阀的黑暗统治。对当时社会存在的种种不良倾向如吸鸦片烟、赌博等进行无情的讽刺。当时最有影响的《申报》曾评论说：《上海泼克》产生以后，社会上亦甚注意，其第一期即在长江一带销行1万余册，其中中英文著作皆出自一时名手，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为近代中国月刊中别开生面之杰作也”。《民国日报》评论：“沈氏昆仲发行之滑稽月报(上海泼克)，出版以后在长江一带已行销一万余册。其内容之精美自不待言，第一期所绘政治讽刺画甚多，而对于武力派、阴谋派之抨击，尤不遗余力。”

　　《上海泼克》注重可读性和趣味性，除了发表名写家的诙谐文章，也登载少量描写上海现实生活的趣味性漫画，就连画里的对话用的都是上海方言。如《姨太太及小姐们喜看梅兰芳》，描写女子争相用望远镜看唱戏的梅博士(图9)；《土老儿喜听来啥来啥之声》则掺有打情骂俏的意味。

　　图9 《上海泼克》杂志上发表的沈泊尘描绘当时上海社会现实生活的漫画《姨太太及小姐们喜看梅兰芳》

　　《上海泼克》出版到第四期后因沈泊尘病逝而休停，这无疑是中国漫画界的一大憾事。汤国梨惜其才，悲痛写下“谁识清才旷代无，丰碑烟树乱平芜。魂来纵有丹青笔，忍写孤坟入画图”。好友丁悚在《亡友泊尘》中写道：“他的讽刺画，我承认是我国一个空前的成功者，我生平所服膺的，也不过是他一人。不但他的思想有深刻的含蕴，而结构和线条之和美，实在使人沉醉和欣羡的。”

　　沈泊尘虽然英年早逝，却是中国现代漫画发展历程中当之无愧的先驱者。已故漫画理论家黄远林在《沈泊尘漫画创作初探》一文中，对沈泊尘的评价尤为中肯。他指出，沈泊尘在漫画创作上的突出成就和在我国漫画发展史上的重要贡献有四点：其一，在漫画的社会功能问题上，他有自己的比较明确的主张，这一点完全体现在他创办的《上海泼克》“本报之责任”中；其二，他的漫画有着较高的思想性，受到当时漫画界的推崇；其三，他在漫画技法上中西贯通，运用自如；其四，“泼克风行于欧美、日本。其在中国尤为创举”。《上海泼克》开中国漫画杂志之先河，对中国漫画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以后的《上海漫画》《时代漫画》《漫画生活》遂接踵而至。  

　　黄远林的评价是迄今为止对沈泊尘及其漫画创作最全面最准确的认识。不管怎么说，虽然沈泊尘未能大展宏图就告别了当时污浊的社会，但他对中国漫画开拓奠基的丰功伟绩将永载史册。                      

　　责编 李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