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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廖:从绘画看历代的饮食观与宴席文化

作者:佚名      宝物评论编辑:admin     
南宋马远西园雅集图卷绢本设色29.3×302.3厘米美国纳尔逊艾金斯博物藏 南宋马远西园雅集图卷绢本设色29.3×302.3厘米美国纳尔逊艾金斯博物藏

  (原标题:韩熙载的《Let it go》和明代的《江南Style》

  ——从绘画看历代的饮食观与宴席文化)

  撰文/廖廖

  “春天不减肥,夏天徒伤悲。”转眼间又到了美腿与短裙齐飞的盛夏季节,在美食和赘肉之间痛苦纠结、左右为难的吃货们,也许该听听恩格斯和马克思对吃喝这件事的看法:“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

  吃好喝好不仅仅“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我们还可以从“吃喝”当中窥视一个朝代的政治、艺术和文化。在吃喝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权力的彰显、等级秩序的形成、党群结社的维系、文化艺术的呈现,当我们明白到“吃喝”的历史地位,减肥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迫切了。

  遗憾的是,中国历朝历代的画家们没有机会学习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思想,他们没有认识到“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他们似乎也不太在意《管子》的“民以食为天”;也没有看过《尚书·洪范》治国之“八政”,以食为先;更没有读过《淮南子·食货志》。因此,历代留下来的“吃货图”和宴席图都不多,好在已经足够我们从中一窥几个朝代的饮食和宴席的内在文化与背后的精神诉求。

  韩熙载的《Let it go》  

  说到吃喝与宴席的绘画,南唐的顾闳中绘制的《韩熙载夜宴图》是最著名的一幅。在韩熙载的那一场流传千古的夜宴上,吹箫的玉人、击节的官人演绎的是那一阙唐诗?我们已经无法追寻考究。倘若要选一首今天的歌曲来描述《韩熙载夜宴图》,装腔作势的《梦回唐朝》或者悲天悯人的《上苍保佑吃饱饭的人民》都不合适,最恰当的莫过于今年奥斯卡最佳歌曲《Let it go》。

  彼时的贵族韩熙载在朝廷党争中失势,又受到掌权者的猜忌,唯有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地掩饰自我,一如歌中所唱:“Don't let them in,don't let them see,Conceal,don't feel,don't let them know。” 

  面对政敌的试探与威胁,韩熙载唯有终日行乐,沉迷于酒色之中,一来向掌权者表明自己无心逐鹿的立场,二来通过纵情声色来麻木自己。面对皇帝的使者奉旨窥视,甚至把夜宴场景作画进呈御览,韩熙载也无所谓了——“Well,now they know. Let it go,let it go. I don't care what they're going to say。”《Let it go》的这几句词简直就是为韩熙载私人定制,把韩熙载的韬光养晦与醉生梦死的矛盾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

  事实上,这一句“Let it go”不仅仅是韩熙载夜宴图的主题曲,也是南唐贵族豪门的心声。什么家国情仇,什么逐鹿中原,一切都“让它去吧”。兵荒马乱、群雄角逐的乱世当中,今朝的项上人头不知明朝是否还在,也只有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才能掩饰自己的恐慌不安。

  无论是南唐还是唐代,其饮食文化与宴席仪式都是贵族式的,与文人、商人或者其它阶层无关。唐代生产力低下,贫富分化,等级森严,彼时的民众被称为:藿食者(吃粗粮的人),就算是吃粗粮也没有“一日三餐”这回事,能保证一日两顿已经是祖荫庇佑(从宋代开始,百姓才有一日三餐)。

  彼时的商人是贱民阶层,文人也是屌丝阶层,文官基本上靠皇室贵族推荐入朝(隋唐时期,通过科举而入朝为官的屌丝文人不足7%),文人阶层成为国家的统治阶层还是宋代之后的事情。五代十国乱世之下的文官,地位也不高,“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毛笔),焉足用哉?”

  尽管一般民众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但是并不妨碍贵族们追求奇珍异食。昂贵的食物自古以来都是那几种,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都一样,唐朝五代之际,贵族豪门所追求的也是熊掌、猩唇和象鼻——“封熊之蹯,翰音之跖,燕髀猩唇,髦残象白”《晋书·张协传》。

  除了“穷水陆之珍”的奢靡饮食观之外,唐代和南唐的宴席上还流行歌姬伴舞和演绎乐器。贵族豪门都蓄养家妓,精心训练——“蓄妓数百人,每置一妓,价盈数十万,教以艺,又费数十万,而服饰珠犀金翠称之。” 

  《韩熙载夜宴图》表现的南唐的奢靡饮食观与宴席文化,主要是对前朝(唐朝)的继承和模仿。五代十国的宫廷舞乐和宴席制度大多继承唐朝,由于南唐的统治者以唐代帝王血脉自居,章程体制更是极力模仿唐朝。唐朝灭亡之后,旧时的宫廷歌妓、贵族家妓流落到南唐,使得南唐的宴饮文化更加繁荣。《韩熙载夜宴图》当中的秦蒻兰、王屋珊就是家妓。既然今朝不知明朝事,还有什么比浅斟低唱,依红偎绿更写意?

  韩熙载的夜宴就算是在奢靡荒淫的南唐,也让人侧目,史书记载:“蓄妓四十辈,纵其出入,与客杂居,帷薄不修,物议哄然。” 如果南唐国君李煜要打击韩熙载,最方便的罪名莫过于:聚众淫乱。

  我们今天当然可以说隋唐和五代十国的豪门夜宴流淌着民脂民膏,但是也要看到,没有那些“妓筵银烛满庭开”的夜宴上的演奏与咏唱,就没有唐诗和南唐诗的流传,我们也要看到,当时的贵族门阀在夜宴上表现出的文化艺术素养。

  《韩熙载夜宴图》不仅仅是南唐贵族的宴席文化的忠实记录,也是中国的奢侈文化和贵族艺术的最后一座纪念碑。宋代伊始,文人集团成为国家的统治阶层,儒家思想一统天下,文化与艺术已是另一番天地。

  时至今日,西洋的奢侈品和贵族精神再次成为新贵们追逐的目标,但是这种追求几无文化可言,更多是对身份符号的焦虑,对价格标签的渴望。今天的我们依然有豪门盛宴,但是在那些宴席上可曾有文化碎片的闪光?会否留下值得后世感慨的艺术?

  明代的《江南Style》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哪怕是隋唐和五代十国的“豪门夜宴”也有散席的一天,自宋代开始,皇帝为了巩固皇权,压制大贵族集团,重新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阶层,于是开科取士,隋唐五代尚属屌丝阶层的文人一朝鱼跃龙门,取代贵族豪门成为国家的统治集团。加上南宋朱熹的禁欲主义的理学盛行,贵族豪门的奢靡饮食观和宴席文化一去不复返。

  如果说宋代的皇家文化尚且能主宰主流审美,那么到了明代中后期,文人审美已经成为主流。江南文人主宰着文坛、画坛,文化圈、艺术圈一派江南Style. 时人的饮食观、宴席文化也由江南文人品味所决定。吟诗、作画、赏月是宴席聚会的主题。参加宴席与雅集也是文人画家社交的敲门砖,当年的文徵明、唐伯虎等人都在师长沈周的带领之下,出席各种宴会和文人雅集,以此扩大交际圈,并且在宴席和雅集上互赠书画,扬名立万。

  明代的宴会比隋唐和五代只多不少,但是宴席的形式与文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奢靡的贵族风转变为淡雅的江南文人风,不再以奢侈豪华为荣,也不再有数十家妓一旁服侍。明代画家所作的宴席图大多是《园林雅集图》一类的主题。

  仇英的《夜宴图》虽然是描绘唐代李白等人的宴席,但是整幅画作的人物、姿态、氛围,一望而知是出自拘谨的明代画家之手,已经完全没有了唐代的奢靡之风与豪侠之气。

  谢环的《杏园雅集图》描绘的是官场中人,但是权威、等级、秩序并不是画作的主题,画家没有强调画中人的官员身份,他要描绘的是一群高级文人的宴席与聚会。

  南宋和明代早期禁欲主义盛行,朱熹说:“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人随便吃饱就行了,不能追求美食,这是吃货们的黑暗时代。

  到了明代中期,商品经济的发达,享乐主义的兴起,人性启蒙思想开始暗涌,王阳明的心学把人的心性置于天理之上。人的理性与欲望压倒了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王阳明的心学为时人对美食的追求提供了理论基础,“修生之士,不可以不美其饮食。”但是这种美食的欲望并没有放纵与泛滥,士大夫并没有一味追求山珍海味、奇珍异兽。

  并不是说明代中晚期没有人放纵自己的胃口,彼时也有“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

  明代中晚期的某些官员在宴席上也花费着流水般的银子。当时一桌平常官宴的规格是:十六碟、八盘、四点心,菜品大多是“远方珍品与野味”。

  在严嵩抄家清单《天水冰山录》中,我们可以看到,仅是筷子一项就让人眼花缭乱:金筷子2双,镶金牙筷1110双、镶银牙筷1009双,象牙筷2691双,玳瑁筷10双,乌木筷6891双、斑竹筷5931双,漆筷9510双。由此可见彼时一些官宦巨富的奢靡饮食。

  但是这种奢靡之风并没有成为主流,掌控美食主流的还是江南文人的品味。文人士大夫的菜单讲究食物简单、清淡,以“养生、养气”为重。身为士人阶层,饮食应该有节制,而不能像富商官宦一样争奇斗富,过分追求山珍野味。 

  彼时文人的饮食哲学是:本味、真味,这是追求味觉感官的最高境界。他们认为饮食应该像他们的书画品味一样,提倡“复古”,所谓饮食的复古就是“疏远肥腻”,热爱蔬菜。 

  文人阶层不但主张菜谱要清淡,他们对餐桌上的过度热情的礼仪也颇有微词,当时请客的主人喜欢夹菜给客人,以示热情。有位文人一次逛青楼回来后,曾写文章抱怨道:“近日倡家尤多此种恶习,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如强奸,殊为可恶。”

  如果用一个字描述明代中晚期的饮食观与宴席文化,那就是“淡”。清淡是味道的本源。“淡足养德,淡足养身,淡足养交,淡足养民。”清淡的口味被上升到道德修养的层面。

  因此,我们在明代的诸多《雅集图》和《宴会图》上,看不到奢侈文化与欲望放纵的重口味,只看到江南文人Style的雅致与清淡。

  明代中晚期的这一场文人与官宦巨富的口味之争,最终是文人的清淡战胜了富豪的重口,文人的简朴战胜了高官的奢靡。但是与此同时,15世纪的佛罗伦萨颁布了《反奢侈法》,禁止过度消费,人们对这项法律公然无视,并且最大限度地利用其中的漏洞。如果主菜只有一道烤馅饼,那么每一种想得到的食物,从猪肉、火腿、牛肉、烤鸡到鸡蛋、海枣、杏仁……统统都塞到一张馅饼里一起烤。最后,法律完败给吃货的想象力。清淡、简单输给了重口、奢靡。

  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这一场奢靡饮食观的胜利,也对艺术产生了影响,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家族:美第奇家族,数代以来一直都因为暴饮暴食而产生了许多心脏病和痛风患者,如果彼时的佛罗伦萨也流行中国江南Style的清淡口味,美第奇家族也许有更多的子嗣,也许文艺复兴的历史也会改写,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幻想。但是也说明一个道理,法律无法决定饮食观,只有文化的力量才能办到。

  梅十方的《Where did you go?》

  今天的食物前所未有的丰富,生产力的提升、交通运输的发达、扁平化的世界,各种食品应有尽有。但是我们今天的宴席和饮食文化,却是前所未有的单调,仅剩“好吃”二字。

  从内地的“馋宗大师”沈宏非到香港的老牌美食家蔡澜,写过的食评汗牛充栋,主题也无非“好吃”两个字。沈宏非从最简单的大众文化麦记汉堡包到最繁复的贵族传统的江太史蛇羹,全都中意;号称“类固醇万岁”的蔡澜从广东大排档到到日本高级料理,统统喜欢。中国最著名的两位美食家也并没有一套自己的饮食哲学,也没有提倡任何餐桌文化。

  恰如《Let it go》的那一句:“No right,no wrong,no rules for me。”今天的饮食观和宴席文化,的确是“没有对与错,也没有规则。” 我们今天的饮食观没有贵族的奢靡文化,没有文人的淡雅审美,我们的宴席上也没有唐诗咏唱,没有笔墨横飞,没有字画盈案,没有莺歌燕舞——只要好吃。

  一如当代画家梅十方的这幅《宴席图》所展示,今天的“饮食观”只剩下一个“吃”字,或者更糟糕,只剩下一个“饲”字。传统种种“饮食观”背后的精神、文化丧失殆尽。盘中餐与麻木卑微的进餐者一样,面对的只是“吃与被吃”的命运。

  在传统的宴席图、雅集图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阶层的文化审美与精神困境。而梅十方这幅《宴席图》的人物,已经失落了所有的“文化审美”,甚至“精神困境”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味的麻木、萎缩、卑微,只是为了吃而吃,为了活着而活着。中国传统的食和色都披上文化的外衣,从来不似今天之赤裸裸,只剩下无穷尽的欲望。宴席的内容与文化无关,只剩下果腹功能,宴席的仪式感也与艺术无关,只剩下对丰盛的炫耀。

  贵族的饮食文化已经衰败,文人的饮食审美的已然堕落。我们的饮食观与宴席文化走向何方?恰如邓紫棋的那一首《Where did you go?》——没有人知道。

  结语:

  也许有的同志说,今天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每个人都标榜自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我们的餐桌不再需要贵族文化、文人审美或者任何一种文化作为标竿和榜样。果真如此吗?所谓的多元化,指的是不同的手机在拍同一盘菜吗?所谓的标榜自我,是在微博上与500万人一起宣言不吃冰淇淋减肥吗?所谓的个性,是与那一块来路可疑的三文鱼刺身合照留念吗?

  关于饮食观与宴席文化,传统贵族的奢靡文化与文人的淡雅审美已经灰飞烟灭,更让人遗憾的是剩下的尽是糟粕,譬如《淮南子·兵略训》的这一句:“民之所望于主者三,饥者能食之,劳者能息之,有功者能德之。”——今天依然有人像两千年前一样,认为百姓的饭碗全赖统治者的恩赐。如果说传统文化的断层,当代文化的蒙尘,导致了饮食观与宴席文化在今天的式微,那至少我们还应该分得清“吃”与“饲”二者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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