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建筑可以说话吗?假如建筑可以“说话”,那么它一定需要某种形式的“语言”。乍听起来这像是给小朋友们的解释,但是事实上,任何人要理解建筑这样沉默的东西,就好像他想搞清楚海豚、猩猩的行为一样,一定要先建立起某种沟通的方式——这种沟通方式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建筑说话的方式便也决定了人们如何评论它的方式。
语言永远并不仅仅是关于全部的“事实”。
这个语言的故事和建筑原本就有关。据说,上帝为了惩罚企图造起通天之塔的人们,就让他们说不同的语言,以便让他们产生不同的意见,制造混乱和争吵,好让通天之塔——巴别塔的计划不了了之。建筑语言,就像建造通天之塔的人们所说的语言一样,难以统一,也永远制造着分歧。有了谁嗓门更大的计较,就出现了“什么建筑才是‘对’的”的疑惑。
在今天的世界,最为常见的一种建筑语言是“通俗”的——这种语言其实不太“严肃”,不太“深刻”,但是对大众而言却直白、有效。那就好像汉语从古典时代一路走来,从文言文发展出了口语的文学,郭德纲的段子慢慢都进了中学读本,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这不太正经,但是渐渐地,就连大学教授们也开始欣赏了。
康德说,“人性这根曲木,决然造不出任何笔直的东西”。当代的明星建筑好像也印证了这种口语化的趋势,一旦放纵,难以收束。奇形怪状不太严谨的当代建筑例子,远的好像弗兰克·盖里在西班牙建起的古根海姆美术馆,近的像是北京奥运场馆“水立方”东边那幢盘古大厦,头上顶着弯曲飘逸的“一坨”。造出这样歪歪扭扭的形状对建筑工人一定不易,和普通建筑相比,这些不太合语法的“通俗建筑”投资巨大而并不一定好用(它们的内部多半还得适应成人能呆住的规矩空间),但是它们层出不穷地涌现,足以证明这种俚语是有生命力的。它们对于普通人的吸引力,就像好莱坞电影对于保守的阿拉伯国家人民,虽然前者确有些轻佻,但一颗未经放纵的心灵,一旦习惯了动荡之后,就再也难以平静。艳羡新奇标新立异的“建筑新潮”,不仅是普通大众就是建筑专业的学生也是趋之若鹜的。
排除道德上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建筑的“口语”和书面化的语言到底有什么区别呢?英国学者萨默森(Sir John Summerson)曾经在BBC谈论这个话题,后来写了《建筑的古典语言》( The Classical Language of Architecture)一书。作者之所以没把书名起成《古典建筑的语言》,或许因为他认为建筑都是一律的,“现代”和“古典”语言的差别并不仅仅是时间造成的,而首先是说话人的态度问题:有的作家似乎本来就没想让读者看懂他的书。
这本书本是为英国广播公司写就的广播稿,因此相当深入浅出,非常值得那些崇信“不破不立”的先锋派扫盲之用。它与其说解释了什么是古典建筑,不如说把死板的“建筑”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人,单靠他的只言片语是无法预测他在晚会上的表现的——他既可以谈吐彬彬有礼也偶然大放厥词。但总的来说,建筑比艺术要靠谱,因为有一些基本语法(比如窗子和门都要长得像窗子和门的样子)难以被挑战,绅士说的话还是富于意义且相当一贯的,不厌其烦的,他使人们相信世界上有“古典”这么一个东西,可以把一大堆本来并不统一的营造贴上共同的标签——这正是建筑的古典“语言”存在的价值。
照说应该没有《建筑的现代语言》了,也许是因为当代建筑太喜欢“表演”而不关心“对话”,但是赛维(Bruno Zevi)真的写了一本叫做《现代建筑语言》的书,认真阅读了萨莫森著作的读者才能充分享受赛维的著作,如果说前者是一个结构工程师,后者就像一个拆迁工人,他固然也提出了一些建筑“原则”,但是这本书的价值更多地在于如何“打开”,而不是在于如何“放下”。尤其有价值的是本书的“破解”也附上了“原型”,书的第二部分,根本是在用建筑史来“破解”建筑史。他很多时候似乎是在说,规则一定是有必要的吗?一个打火灾电话的人,不需要再用文言文了。
但是仅仅电话记录并不能当做文学课本。
认真看完这两本书的人可以打开第三本书了。勒·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清晰地指出建筑的问题归根结底是社会问题:“房子或者革命!”他认为,建筑和各种风格毫无关系,当代的风格就是面对各种社会问题的“革命”——但作者并不是空发宏论,第一,他有一项威力巨大切合时宜的工具:(新)技术;这种革命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它已经不是一个贵族的聚会,大量的,简化的风格呼应了生产的效率,而不仅仅是设计的“趣味”。第二,柯布西耶的听众并不仅仅是文学家,甚至不仅仅是工程师,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的高峰时期,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的“家”,他们实际是在贫民窟里或流离失所,这也不是文言文可以解决的问题。
于是,工业“制造”味的,免装修的建筑,成为那个时代取古典主义而代之的新风尚,一种新的语言。这种语言并不以标新立异的精美修辞为意,在大规模制造的时代,它的魅力反而体现在它“标准”的语法上,但奇怪得很,至少是一小批说着这种语言又善于推销自己的精英建筑师,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属于所有时代的建筑博物馆。
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本书的写作年代已经过去快一个世纪了,所以我们无法试图刻舟求剑地建立本书和当代建筑实践的联系——事实上,每个时代的建筑学都从属于它们自己的社会情境。今天的情况很复杂了:在西方工业化国家,建筑语言好像又趋于复古了,它既保持着效率和严谨,与此同时它又不停地跨越时代和国界,杂交,混合,这意味着重新高飙的文化成本,刻意雕琢的语法,以及更加难以判断的“起源”,很多出身并不算高贵的词汇和短语,经过铺天盖地的跨界传播,成为新的“高、大、上”的样本。
回到萨默森爵士的那本书:为什么古典建筑会有一种语言?如果一种语言体系的社会沟通渠道不畅而造成了普遍的排斥,那么这种语言就失效了,像当代文化的其他分支一样,当代建筑的最迫切议题,可能首先是不同语言间有效的“沟通”,互相理解而又彼此尊重,然后才是或许永远也不能清晰的“真相”。■
(作者系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