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教学是个难题

　　我曾经教过绘画，教学对我这样高中都没上过出生不是根正苗红的人来说，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为了骗钱，我也利用我的一技招呼过各种学生，深知这世道水太深。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一群外地艺术学院的学生打电话给我，说听说过我，想来跟我学学，谈好价钱，于是我便开门办学了。实际上那个夏天有大学毕业的美术教师、有大二大三大四的学生，还有考前的。人一多各种要求都有，有想要在我这儿学成像我这样的盲流画家的，有想学成像靳尚谊杨飞云那样的，有想要成为纳兰霍那样的，有想成为波洛克德库宁巴塞利兹基弗的，有想成为波依斯杜尚的，有的仅仅想我给他照顾舒服就可以，那时沃霍尔在中国还没那么火，作品看上去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尽管如此，这已经够我招呼了，我哪里有这么厉害啊？我虽然那时已经有数百张或者上千张别人看不明白作品，但我可教的无非就是素描色彩。

　　当我坐下来，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抠着大脚丫，仰望着我的学生们，问题就开始来了。有的学画的时间可能比我还长，一些人我根本招呼不了，有的来去如风当我不存在一样。我就一双手一张嘴，而他们有的手比我还老练，看的书比我还多。无论是画还是说，我都感觉吃力。一天我对几个说，你们自己主动交钱来跟我学，就应该信任我，如果你们非要和我顶着干，那你们来干什么呢？我出售我这点技术，我说我该说的，教我该教的，你们要是不想学可以走，你们也认识不少名家，何必来烦我这个无名之辈呢？

　　真正的改观是他们一起来的人中一个最差的在我几天的紧张训练下一下画得很好了，其余的人才紧张起来，到一个月学习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感觉值得。其中一个后来给我电话说他在我这里画的画选进了教材，另一个把我的教学方式拿去推广，有的在找工作中把我写进他们的简历，还有的把我传得神兮兮的，以至于后来常有各种人来找我说是认识我学生。

　　去教别人的问我：老师，为什么你那样教我我能画好，而我去教别人效果就不行呢？

　　我说：信任很重要，因为你们交了足够的钱，并且信任我，你收别人很多的钱，并且要他信任你就可以。

　　我想：教和学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要建立一种信任，没有信任便没有好的学习态度，于是一切都无从谈起，当然还要来学习的人付出他足够重视的代价。

　　有一个学生的亲舅舅是美术界的著名人物，我要这里一说估计大家都知道，这个学生简直快把我折磨疯了。我教他观察他非要我讲理论，我讲理论他非要我画，我给他画了他又说我画得不对，非要把我驳倒才罢休。以我学习素描的第一张就能上美术刊物的能力，再加上几年的修炼，还有数百幅的创作经验，我怎么也该可以教他吧，但是我面对这个学生感到非常无助，我愿意退他钱请他另谋高处，他还不愿意，到期了我坚决不教他还和我彻夜长谈，推心置腹痛哭流涕说我教得最好，我心一软忍不住又收了一个月钱。后来我坚决把他请出去了，我对他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老师是全能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个谦虚的态度，你可以有选择地学习别人的长处，而不是去要求别人做到多完美才能当你的老师，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可以当老师的人很多，能当你老师的人也很多，只要愿意虚心学习，总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提升自己。

　　几年后我见到这个学生，依然在莫名其妙地晃悠。我对这样的学生的认识是：他只不过以给别人找麻烦磨练别人为己任。他后来多次还要来跟我学，而我已经对教学不感兴趣了。

　　一位曾去欧洲某古老美术学院学习的美院教授对我讲过他在那里学习的情形。八十年代，他到了某国，以为可以得到多么周到的培养，然而开学后教授来讲了几句话就走了，另外技工告诉他们哪儿可以买什么材料，就再没见到老师，一个月后他实在忍不住给教授电话，请教授来看他的画，教授看了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以为自己画的不好，继续拼命地画，又过了两月忍不住又给教授电话，教授来看了看又走了。半年了，他满腔怒火把教授请来，教授看了又走，他在走廊拦住教授，要教授给他评价。教授指着走廊的两边和另一端说，在学院的学习就像我们穿过这个走廊，你可以一边欣赏两边历代大师的雕塑和绘画一边走过去，也可以什么也不看直接走过去，无论怎样你都将走过去。

　　我不知道国外有几个美术学院是这样对学生的态度，但是美院这位教授给我的讲述让我思考学生和学校的关系。我想，有的学校只不过是为学生提供一个平台，在这里你可以钻研艺术的技术问题，也可以琢磨思想的问题，可以在艺术课上研究数学物理，甚至什么也不做。无论怎样，学校的生活只是人生简短的一个经历。大多数学校并不承担培养精英的责任，而况精英一般并不是严厉教育的成果。

　　我曾问过一个著名大学的领导，学校以什么标准选择留任教师？他给我的回答是：学校一般不会选择最优秀的人才当教师，最优秀的人才应该去社会上才能发挥更大的才能，选择留校任教是要选择那种能继承和秉持学校一贯的教学风格理念的人，不要太有才华太有创造性的人，不然一个学校根本无法办下去。

　　这位校领导谈的就是学校的政治，这样的学校政治存在于世界每一个地方，这也许就是每个学校保持了自己风格的原因，它虽然有形成小圈子故步自封的嫌疑，但不至于天天打架闹丑闻把学校搞得天翻地覆，要是教师之间天天斗争，学生还怎么上课？甲教师今天讲写实绘画才是正道，乙教师明天来说行为艺术才是艺术而绘画已经是狗屎，学生究竟该怎么办？所以教师多半得是一群性格平和守旧的人。

　　美术学院异于普通大学的是，美术学生多数就是一群性格怪异张扬的人，而学院的自身个性化很难适应学生的复杂性，矛盾就不免总是存在。然而，在教育不断遭遇诟病的今天，学生挟持着社会舆论和语言暴力不断对传统的教育进行挑战，从学生自身出发，往往是对教育质量的质疑，把教育的体制矛盾等同于质量问题。站在学生的角度，这种质疑有一定的现实性，但是就一个社会来说，整体上的人才资源的配置肯定不会轻易改变，改变一个行业的质量的成本往往是这个社会无法承担的。

　　教育能改变的并且最紧要的改变在于教育的公平和腐败问题，这才是制度的真正弊端。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真正关注社会公平正义的人才会注意到，而已经置身高等教育体制内的受益者往往忽略了这个问题，作为受益者只在期待更多的受益，造成更大的不公，所以没有人在讨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