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记者金叶
近日,天津美术学院综合绘画专业一学子因不满学校教学模式及质量,愤而退学,并录制相关短片《走近天津美院》上传至各大门户网站,宣告自己走上了独立艺术家的道路。
在很多人看来,该生的退学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似乎让中国艺术院校长期以来存在的教育问题昭然若揭。但我们也不得不思考:一个有志于从事艺术事业的年轻人,究竟有没有可能绕开“问题重重”的学院教育,开辟一条更加“自由”的、通往艺术圣殿的道路呢?
正
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教师 刘文东——
“私塾”教出来的画家易陷入怪圈
确实有极少一部分人,比如一些“艺二代”,是采用比较传统的父传子受的“私塾”方式学画,他们的作品也确实具有某些学院教育缺失的东西。比如对传统技术的理解、对传统审美的把握——我所谓的传统审美,是一种书斋式的、安静的审美。在这些方面,“私塾”画家确实比“学院派”画家做得更好。但“私塾”里成长的画家,其弱点也显而易见。
我相信,“私塾”里成长的画家自己也会承认:首先是普遍造型功底不行,因为他们没有写生能力,学习方式主要依靠临摹画谱。事实上,徐蒋(徐悲鸿、蒋兆和)体系以及20世纪引入的前苏联教育体系,培养了我们学生的造型能力,让现当代的艺术家能够更加准确地把握对象——这是传统的“私塾”教学没有办法给予的。而当“私塾”画家的作品不得不进入市场、画廊和展览体系的时候,他们会碰到更大的问题:当代人的审美和生活方式越来越西化,无论是藏家、策展人还是观众,他们的眼光不再是古代的、书斋式的审美。“私塾”画家的画如何得到他们的认同?特别是中国古代的绘画作品只存在于私人空间,为贵族的私享把玩之物;现在的绘画作品会被放得更大,更多地进入公共空间,这种形态的艺术品在制作过程、审美、色彩、造型等诸多方面的要求,都不是传统的“私塾”教育可以灌输的,但学院教育却可以做到。受过学院正规的造型基础训练的学生可以更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种情况,但“私塾”里出来的画家在面对必须的调整之时,会比较茫然。他们的学习体系中缺失了这个环节,一旦去“补课”又违反了父母的初衷。总之,就是陷入一个怪圈。
现在学院的艺术教育备受诟病,特别是对造型训练“一刀切”的模式是否合理的困惑。首先,我认为造型训练并非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完全与中国画不相容,虽然它确实存在问题,比如对“形”本身的追求有些过,但并不能因此认为写生训练是全部错误的。事实上,只是这个写生的过程中少了一个“默写”的环节,而缺少了这个想象的环节之后,实际上对“形”本身我们也没有办法让它更加提纯和完美。要解决这个问题,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建议我的学生多看书,而且是纸质书。安静从容的阅读是一种修行,在这个过程中,思考的习惯可以逐渐养成。
高校教育还经常被指责的一点是“守旧”。事实上,国画的学院教育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我的确认为当代的各种思潮不太适合过多地侵入到正规的国画教育体系中——如果你真的对当代艺术感兴趣可以去学相关专业。当然,我不反对学生搞当代性的、具有实验意味的创作——但那必须是在课余时间,并且绝对不能和课程设置产生冲突,因为本科教育就短短四年,这四年的时间能够提供的只是基础性的教育,在此期间能够把传统的精髓和技法掌握好已然不易。事实上,我认为最好还是毕业了之后再去做这些尝试。我希望他们在大学四年里,先扎扎实实地把传统的东西搞明白了。也就是说,你要先了解了这个规矩,才能谈到将来的突破,以及突破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否则,你的突破或者各种炫目的当代性的表达,其实也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的表现罢了。
反
艺术大家、广东画院院长 许钦松——
“大一统”教学模式弊端多
中国古代的很多艺术家,都不是艺术院校教出来的。他们虽然没有在某个“学院”当中受过统一正规的技法训练,但都具有深厚的文化修养。他们不是“植树造林”的产物,而是在大自然的土壤当中自然生发而来,有的还成为至今令我们高山仰止的艺术巨匠。
但进入20世纪之后,中国出现了美术专科学校,西方造型艺术尤其是前苏联美术教育体系逐渐成为所有美术训练的基础。这种“大一统”的教学模式导致了今天我们俨然已经记不得哪个美术学院有鲜明的个性风貌,其中,中国画所受的影响最为严重。在我看来,中国画里面有一些文化基因是同西方造型艺术模式无法相容的。当然,这种造型艺术对于中国画当中人物画的创作产生过推进作用。但发展至今,其弊端也越来越明显,可以说这种教学模式是在某种程度上不断消磨中国画最可贵、最本质的东西。
同时,由于扩招,学院教育又出现了另外的问题,比如师生关系的疏离。我自己读大学的时候,学院里老师的人数比学生还要多。我学习版画,教我们专业的有陈晓楠、刘其敏,王肇民、黎雄才、杨之光等老师也都给我们上过课。我们和老师们一起在画室画画,一起到郊外采风写生,课余时间去先生家吃个饭、聊聊天、借本书都是特别自然的事,先生们对每个学生的特点、秉性也都很了解。这种紧密的关联,在艺术院校大规模扩招的当下,都是不可能的了。普适性教育和精英化教育是一对无法兼而有之的矛盾体。坦白地讲,我对目前艺术院校的本科教育总体上是不满意的——虽然学生数量比过去多,但我已经很多年招不到满意的研究生了。我认为艺术教育体制确实到了做一些改革的时候了。比如赋予艺术院校在招生标准、教学模式上更多的自主权,不要再“大一统”。我们知道,艺术最可贵的就是它的独特性和某种程度上的“异想天开”,我们应该对艺术教育的方式做更深层次的思考,允许多种尝试。比如广东画院就想领头恢复中国画师徒相授的传统教学模式,让一些画家招收入室弟子,这个项目在今年下半年就可以启动了。
话又说回来,我认为当下有志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接受学院教育仍旧是利大于弊。另外,我也希望学习艺术的学子们能够调整心态:本科教育只是起步和基础,它不可能尽善尽美,也绝不会一无是处。我不相信这四年教育当中会有哪些致命不足能彻底毁掉一个潜在的、有天赋的艺术家。
中央美院教授 王华祥——
公立教育的垄断地位亟须打破
我赞同并支持这个退学的学生,他是一只逃出温水的青蛙;同时,我理解同情美院领导和教师。
作为美院教师群体中的一员,我深知美院的问题与道德,这与责任、能力无涉,因为在一个被垄断的享有唯一经营权的教育体制中,人的全部惰性都会得到释放,全部优良品质都会受到抑制。因此,没有根本改变的可能:天才不行,英雄也不行,尽管美院中也藏龙卧虎。喜欢艺术的孩子还得上美院,因为你没有其他的选择,即便里面卖地沟油或者转基因,先活下来再慢慢治病。更何况,美院和美院人不比其他人更坏,倒是因为艺术的缘故,可能还要善良一些,公正一些,平等一些。
针对这些弊端,我认为根本的出路在于打破公立教育的垄断权,续古今中外的成功经验,还民间教育的权力,生死由命不由人。否则,一切学术都是皮毛,一切讨论都是鼓噪。
中
纽约帕森斯艺术设计学院教授、艺术史家 钱志坚——
国内学院教育对年轻人来说是“鸡肋”
艺术院校在现代社会的兴起和发展自有道理。要我说,艺术院校最大的优势是为有志于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好的氛围。但是,国内艺术院校教育目前存在很多问题也是事实。
天津美术学院的这个视频,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之一是学生和教师之间的沟通渠道似乎不太畅通。这和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央美院读研究生时不太一样:老美院的规模比较小,总共就几百号人,学生的任何疑惑都可以及时和师长取得沟通。但我发现现在很多中国艺术类大学的教授,授课时间大都集中在一两个月,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学校和学生跟他就没有太大关系了。这和西方的艺术教育有些不一样:学生有任何的问题都可以随时约见自己的指导老师,老师有责任进行充分的解释和指导。而这种“点对点”的言传身教和沟通,对人文类学科、尤其是艺术的修习都是必要的过程。
国外的艺术院校还有一点和国内有很大的不同,就是更加注意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美国的艺术院校不会让学艺术的年轻人花两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完全在修习所谓的造型、素描等技术性训练——这是违背其艺术教育的基本方针的。美国的教育就是要让你和别人不同,采用各种方式启发你去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美国艺术院校的入学标准差异很大,不会像我们这样“一刀切”。同一所艺术院校,不同教授秉承的理念、采用的教学方式、教学大纲,乃至教材都是不同的。不同的教授可能属于同一个领域,但切入点都是独特和富有个性的。而这些信息,学生入学之前在网上都可以查到,可以寻找最容易产生共鸣的学院和教授的专业进行报考。这和国内艺术院校的招考模式很不一样。这几天,我在中央美院附近看到密集的考前班,感到十分震惊。事实上国内许多学习艺术的年轻人,对自己为何要学习艺术以及自己报考的艺术院校有什么特点都非常懵懂,同时又有一种过高的期待——认为学习艺术很容易成名成家。而在美国,年轻人在进入艺术院校之初就有一个清晰的定位:如果他们选择纯艺术,那一定是因为热爱,因为他们知道这可能是一个终身贫穷的职业。
最后我要强调的是:尽管国内艺术的学院教育存在一些问题,但这几年也的确有很大进步:我在中央美院看优秀毕业生的毕业展后,感到特别强调技巧性的绘画作品已经不多了,更多的是富有独创性和思考能力的作品。事实上,在培养学生的独特的思考能力方面,国内的艺术院校可能比其他类型的院校进步更大,而这也必将是未来发展的大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