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大美,在瓷板上凝固。
本报记者 顾学文
有人说,景德镇是中国最专一的城市,它因瓷而活色生香了千年;与此同时,它也常常被批评只提供技艺、不输出思想,终是手工艺的面貌。
被视为当下景德镇陶艺家代表的龚循明不甘心,他六进西藏,要在天地大美之间,找寻陶瓷艺术的现代精神。
龚循明,1957年生,陶瓷艺术家,景德镇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西省美协陶瓷艺术委员会副主任。1997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寻找
在世界屋脊上,有着低海拔地区永远抵达不了的感动
从小生长在景德镇,从事陶艺30多年,面对瓷器,龚循明的心却时常是痛的。
早在万年前,土陶便以绘画、纹饰等艺术手段记载人类活动;七八千年前的龙山文化、红山文化,5000年前的半坡彩陶,也都是一段段历史的艺术叙述者;在西方尚未开启工业革命的明代,中国陶瓷曾以技术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垂范世界。
同样的艺术叙述者古画,除了皇宫有条件保存若干,其余大都灰飞烟灭了,最好的宣纸也只能存在数百年,而瓷器,可以经受万年沧桑。
可是,不少人发现,千年景德镇陶瓷正在失去以往引领潮流、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在对传统低水平的重复中,带着满身匠气,于表面的繁荣中,步步走向固化。
龚循明看着,痛着。
作为独立的艺术门类,甚至可说是中国艺术的母体,陶瓷不应是纸本绘画技法在另一种载体上的实现,更不必从油画这样的西方画种中寻求滋养,因为陶瓷本身的艺术语言已足够丰富,丰富到一个人即便穷尽一生,也勘不透它所有的神奇。
它,只是需要重新燃烧的火种。
2008年,龚循明出发去寻找火种。
寻找,带着骑士的姿态:抛弃成熟的市场,不理会身后追逐的订单,孤身走进西藏。
这种决绝,是他的惯常:上世纪90年代,他辞去江西省陶瓷研究所美术研究室主任的职务,放弃唾手可得的“大师”身份,以真实的自己,自由创作。不要“大师”名分,市场却给了他高于绝大多数“大师”的价格,因为“大师”是靠作品做出来的,不是评出来的。
寻找,是为了看见,看见不同于江南灵秀的另一种磅礴大美。“在世界的屋脊上,有着在低海拔地区永远抵达不了的感动。”
一个真实的故事。
天地苍茫中,龚循明遇见一位牧羊藏民,彼此静坐。
龚循明开始唱歌,爱唱京剧的他,声音高亢。
藏民跟着开口,“他一放声,不得了,那就是男人的声音。”
龚循明就是要在瓷板上画出这种男人的声音。
行走
“闭上眼睛,我的心就到了远方”
“早上从泸沽湖出发,穿行于横断山脉中,向木里方向驶去。一路,尘土飞扬。
行至博科,愈加崎岖。前方修路,我开着车跟在一辆大卡车后面,紧贴悬崖,走便道爬坡。
到坡顶,恰逢两车交会—大货车司机看着眼前一处宽一米、长三米的塌方,脸色苍白;小货车司机夹在悬崖和大货车之间,进退不得。朋友下车帮忙指挥,小货车倾斜着"身子",擦着大货车,抖索而过。
继续蹒跚前行,不见路牌,天却渐黑。停车问路,说是博科已错过。那就去沙湾吧。
地图显示,我们距沙湾30公里。这次驶得小心,却又被告知错过,需倒走两公里,过一条河。调头,果见有桥通向对岸。我驶过桥,回头,惊见警示牌—危桥!用手电筒照,见桥中间凸起,桥墩已斜。
山湾的藏民说,此处没吃没住。不得已,回头再过危桥,摸索十几公里,到达茶布廊镇。天地间已墨团团。
当我终于松一口气,与朋友共举酒碗时,已是2011年4月26日深夜11点30分。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这是龚循明进藏日记中的一篇。
六进西藏,龚循明遭遇的惊心动魄岂止一两回:有时,一整天只能开70公里,有时,车轮距悬崖仅20厘米;亲见雪崩瞬间填平深谷,亲闻冰川释放压力的震耳声;曾经从失控的马背上摔下来,却奇迹般地逃生……
“闭上眼睛,我的心就到了远方。”
身为陶艺家的龚循明,在西藏寂寥高远的天空下,诗意流淌。
嬗变
这种改变,犹如一只鸟儿从草地飞向森林
第一次进藏,龚循明没画一幅画:抬头,他看天、看雪峰;低头,他捡起被人扔下的瓶子、罐子。
第二次进藏,他画了一幅画;第三次进藏,他画了两幅画……
而最后一次回来,他一口气创作了近百幅瓷板画—“西藏印象山水”。
从沼泽到草场,到森林,到肃穆的雪峰、圣洁的冰川,再到只有天空才能画出的无际雪线,以及怀抱着青藏高原的蓝宝石般的天空……西藏这块神奇的土地,以浓烈的方式,呈现在龚循明的瓷板上。激情冲破画的边框,以射线的路径与力量扩散,冲击着观者的视觉,叩问着观者的灵魂。
不是对自然的简单临摹,而是作者在将情感投入自然后的艺术反哺:用生命创作的东西,自带着生命的脉动。
进藏,最大程度解放了龚循明对色彩的理解。从山下到山上,不同纬度的景物界限分明,色彩万千,都悬挂在天空这块大画布上。由于空气的纯净,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向任何景物,任何细微的色彩差异都鲜明地宣告自己的存在。色块与色块之间分明如割,根本没有过渡。完全没有理由可讲,但它们就是那样。
这种改变,犹如一只鸟儿从草地飞向了森林。当巍峨的雪峰在瓷板上突兀地肃立起来的时候,龚循明完成了心灵的嬗变。
本月24日,将在上海龙美术馆浦东馆举行的“溯源—龚循明进藏陶瓷展”上,龚循明会用一种特别的布展方式传递这种嬗变:他将拍摄的西藏照片铺满展厅过道的所有空间,天花、墙壁、地面,当观众满眼所见均是纯净与美丽时,脚却不得不要踩过地面,那一刻,心,会否有刹那的颤抖?
艺术或许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应该提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