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城市越长越大,地铁线越铺越远,出现了两种与地名有关的现象:一来好多地名即使是本地人也搞不清了,二来城市基本是被重新“命名”了,也不知是精挑细选还是歪打正着的几十个名字,新的“亮点”组成了一幅陌生的地图,寓意着不一样的城市结构,它们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人们对于城市的印象。
我并不太清楚城市给自己命名的方式,也不知道是否需要有个“地名委员会”这样的官方组织。但是很显然,地名的命名一般都遵循着“从俗”加“雅驯”的原则,两者互有分工彼此制约。举个例子来说,一个因为城市建设和城市转型产生的“新”地名,好歹要尊重当地人们约定俗成的名字,因此产生了大量似乎不太那么“有文化”的地名,比如“双榆树”,“大山子”(北京)之类;假如这名字不太中听,就需要“从良”,最有名的,北京以前有个胡同叫做“高义伯胡同”,据说,“高义伯”其实是“狗尾(念“乙”)巴”的雅化。这样追求“文化”的例子,也大量地发生在一些本来没有历史的城市新区,比如深圳特区用树木植物命名的一些街道,或者是用“勤学”“龙腾”之类命名的大学城、开发区道路。
“从俗”或“雅驯”,一个没文化而遵循“惯例”,一个有文化或追求“新章”,两者反映了城市记忆不同的延展方向。总的来说,现代人,尤其是城市的管理者,是倾向于“有文化”的,因为即使乡下人的旧地名也反映了某种传统,但是“双榆树”之类的地名和高楼大厦的新现实是格格不入的。而被雅化的或者是无中生有的新地名,虽然听起来文质彬彬,却没有任何真正的过去可以依托。两者都充满着现实和历史之间的张力。
共同的实质问题,是新的中国城市打破了千年以来城乡对立的格局,城市建立“意义”的方式已和过去截然不同。以北京为例,1911年后“城市”的“市域”有了使人瞠目结舌的发展,扩大后的城区实际上是将过去的农村收入了囊中。它保留了原有的命名但改变了区域的实质,“亮马河”“积水潭”要么彻底消失要么极大地缩水了,“白石桥”“甘水井”要么完全不存在要么成了现代街区中被孤立的飞地,过去以乡野景观为人们所知的世界,现在只能通过历史学家提供的知识间接地想象。在飞速发展中的城市,因为过于剧烈的变化,失忆了。
有段时间,我在北京望京居住和工作。此地名曰“望京”实际离京城还有相当距离,它最大的好处其实是好去机场,方便“离京”——每次回京,因为车费不多,都被花时间“趴活儿”却大失所望的出租车司机黑脸。我每每在想,为什么要把这个东北四环外的地方称为“望京”呢?或者,在过去时代的人们,真的是由这里出入京城,在此眺望神都吗?
最方便的办法是上网查查,你也许会找到这样的故事:
“……从村中穿过的自西南向东北流向的小河,本是一条古道……是清王朝历代皇族、显贵自京城往返承德避暑山庄必经之路。村北地形独特,中间隆起的高岗犹如龙形,东西两侧各有一土丘。乾隆登上高岗,遥望京城方向,依稀可见东直门城门楼。于是,‘龙心大悦’,遂将村庄正式命名‘望京’。自此,‘望京’作为村名,正式使用了。”
作为一个具有一点怀疑精神的人,我本能地觉得故事不太靠谱。虽然我大概永远也不会以这种缺乏铁证的题目写一篇论文,但是首先,“狗尾巴”到“高义伯”的转换证明了望文生义的不可靠,“望”和“京”的意义都有待重新认识,绝不是乾隆爷登上高岗“龙心大悦”那么简单;其次,从实证的角度看,目前的城市发展抹去了它旧有的景观,我们是难以想象北京东北方向那视点的优势何在了。旧城去往关外的官路和驿路绝不仅仅是这一条,在整个地势偏向西北的北京周边,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具有“望”的资格?
相对于不那么确定的民间传说,我至少还有一些线索,也针对以上说到的两个层面。从字源的意义而言,“望”和“京”两个字都具有一些隐秘的、当代人不可能直观理解的含义。事实上,“望京”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是个名词也是个动词,在京城的周边乃至外州外县建立“望京楼”这样的建筑,反映了出外宦游的官吏“恋阙”也就是眷慕权力中心的情绪,因此一步两回头的“望”(“西北望长安”)不是视觉经验,不是寻常商旅行客的意绪,而是一种古代政治思想在空间上的反映,这和今日显赫的“迎宾阁”,“城市大门”一类是有区别的,一般人也不好理解。
但是一句“不好理解”是否就把历史搁置一旁了呢?到底是谁会在一个我们不能确定之时,沿着北京东北方向的大路,由一个今人无法理解的动作——“望”,生发出无尽的感慨?这或许是地名真正的秘密,无论“双榆树”还是“甘水井”,它们曾经的意义都是实在的,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它们在大地上的存在就像神一样,只是新城市的功能抹杀了它们的原始意义,旧景观的“感觉”流失了。
是否,这样的观感和意义间的抵牾,正说明了历史空间的意义总是被涂涂抹抹,最终面目全非?
从感性的层面而言,城市记忆潜伏着的意义依然有可能传达给今天的人们,不管它有多么间接。每次行车至北京北四环上的望和桥边时,会看到一座高起地面的土山,尽管无法确认,它到底是今天城市开发还是过去景观留下的痕迹,我的心头总不免微微一动:这荒凉的像是古代城垣的土山,难道是在证明着我毫无根据的直觉吗?
要知道,“京”这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字,从前就是一个土堆的意象……更有甚者,“京观”这个听起来和“望京”有些类似的词组,在历史上曾经标定着一种血淋淋的风俗。四处杀伐的将军,将战俘和敌人的头颅乃至尸首,层层累叠堆砌起来,作为一种野蛮的纪念碑:“为京邱若山陵”(《吕氏春秋·禁塞》)。“望京”到底是不是联系着这种更久远的记忆,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地名不仅仅是可以拿来淋在糖葫芦上的、甜腻的民俗,相反,它蕴涵着丰厚的人类对于环境的记忆,这种记忆未必一定符合所有时代的风俗,但却一定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使人茅塞顿开的,它解释了人们对于居所的深层次的情感所在——历史学家止步的地方,人类学家发生了兴趣。
没有一种城市空间是孤立的和无来由的,关键的,是要把物质变迁所改造的历史(记忆),由经年累月的感性积淀下来的人情(观感),和现代社会所确立的某种规范(意义)综合起来考虑。否则,仅仅是继承或是拔高都是没有意义的,那样只会愈发凸显出城市记忆的断裂。
狭义的“历史保护”针对的是仅仅是意义,要么是物的价值(珍贵的明代的楠木厅堂),要么是已经确立的意义的某个载体(孙中山曾经住过的住宅)。可是城市还有另外一种需要抢救的历史,像“牛车水”(新加坡),或是“乐游原”(承载着诗意的古代长安地形),地名是最朴素地建立一座城市完整“意义”的途径,它不仅给出了空间的意义,还可以直观地告诉人们:这样的空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感受如何。
要知道,“桂林”曾是座香气馥郁的城市(桂树之林),而在竹林深处,“抚琴西路”也许真飘荡过天籁之音。■
(作者系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