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华
三十多年前,参加了人民文学杂志社的大连金县笔会之后,我与散文家周同宾一起上泰山。半夜从旅馆起身,借星光月色攀十八盘,为的是赶在日出前达到山顶。登泰山观日出,是此行主要目的。夜暗里,山路上,游客摩肩接踵,语笑喧哗。我突然听见一个山东妞儿问同伴的声音:“日出出来了没有?”这当然是病语,但因为那声音急切间的憨厚,竟让我觉得可笑之间颇多可爱,多年过去而未忘却。在民间,像这样语义不通却并不让人厌烦的例子颇多,比如,过去在单位食堂上伙,说“吃食堂”。食堂是处所、位置,怎么吃?但不这样讲,还有哪三个字比它现成?同样的情形,在生活里还有很多,虽然于语法不精确,却自有其道理,且约定俗成。但这样的情形亦有限度,即在语法方面可以不精确,但不能太离谱,比如,运动员讲“打比赛”,于语法不确,但并不离谱,若说“打运动”“打体育”,就贻笑大方了。
这样贻笑大方的事情,在号称高雅文化领域的书法界却出现了。“写书法”是什么意思?大家可以留心一下书法类报刊,这样语病明显的提法竟经常出现在一些书法教授、博导的文章和谈话里。“写书法”的语病和“吃食堂”相类,却远非无可替代,更无“日出出来了没有”的憨厚可爱。为什么说它并非无可替代?中国书法在几千年发展里不仅形成了作品传续系统,也自有其学术语言系统。以“写书法”的本意而论,写字、作书、操翰、临池,从古至今人们用惯了的这些语词,既不贫乏,也没有语法毛病,为何生造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写书法”呢?有现成话可说,偏不说,那就只能是独出心裁以成创造了。但这创造比起“日出出来了没有”的憨厚,只显得扭捏做作若东施捧心,徒遗人笑若贾化炫器。可能这些教授博导在沉醉于自己的创造时并未认识到“写书法”是语病。那么,不妨把相类的语词列举一下。文学和书法是可以并列的名词吧?书法可以写,文学岂不更在写中么?你试读一读,“写文学”,有哪个文学家敢这样造句?再连类一下,“唱音乐”、“吹乐器”、“打武术”,“画美术”和“写书法”不是一样的语病么,为什么人家都不这样“创造”呢?看来,是书法界独有冲天胆气。在热潮滚动之中,一个省书协敢弄十六个“常务副主席”,成为轰动社会的怪事,可谓此胆气之上浮。当舆论大加挞伐之时,我说,其实,此事只是过眼云烟,但对中国语言的污染将成为历史笑柄。“写书法”与之相较,可谓此胆气之下沉。虽然这只是个别人行文出语的细节纰漏,不能与“十六常务”之出乖露丑论同,但其对中国语言的污染同。而且,“十六常务”之类既然引起社会普遍反感,其若过眼云烟也必。而下沉之气却不易为人注意,其漫漶亦可久。君不见江苏省书协的新班子虽然出现在杏花春雨之中,已然删繁就简若三秋树。我不了解各级书协的章程究竟是怎样订的,但是,江苏的变化毕竟可见一定程度的改革气象。我视“写书法”和“十六常务”均为语言污染,盖二者都缘名心利欲所致。“写书法”者,写出来的究竟能不能算上书法,还很难讲。可能就因为难讲,他就念念不忘自己在“写书法”。君不见,梅兰芳驰誉中外,允称大师,他还是说自己是“唱戏的”。曹禺、吴祖光都是戏剧名家,他们尝自谓“打本子的”。这些挂着书法名家头衔者,就不敢说自己是个“写字的”。语病之出,其心病焉;心病之泛,其世病也。■
(作者系书法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