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舜威
书画鉴定的乱象,圈内人已见怪不怪。一些没有鉴定资质甚至根本不懂书画的所谓“鉴定师”,为了谋财而忽悠藏家,特别是忽悠缺乏专业知识的收藏爱好者;一些权威鉴定家,为了获取数额不等的“鉴定费”,居然也昧着良知闭着眼睛说瞎话,信口雌黄,说白了就是拿自己的地位、名气、信誉“卖钱”。原以为这种做法仅仅是“谋财”而已,没想到这样做是会“害命”的,会导致一场场人间悲剧的发生。
根据新闻报道,今年9月温州龙港的一位陈姓女老板就死于“无良鉴定”之手。她因为投资失败,便拿出收藏的字画用于抵债。她带着两幅字画、一只青釉碗、一个笔筒到上海请人“鉴定”,找了4家“鉴定机构”,结果全部被鉴定为真品,其中一幅黄胄的《双驴图》被估价500多万元。而且,这几家“鉴定机构”都承诺可以拍卖,不过要先缴3.5万元中介费。如果是“圈内人”,或者稍稍知道“圈内”情况的人,就会知道这所谓的“鉴定结果”,只是忽悠骗钱的把戏罢了。一旦陈女士付了3.5万元,接下来很可能还会有“连环骗局”在等着她。当然,如果真有另一位糊涂的买家买去,那么骗局的受害者就发生了转移,对设局者“鉴定机构”来说是“只赚不赔”的。这两幅字画,是一名河北籍“古董商”借了陈女士8000元钱,还不出,而拿来抵充的,抵充之后这位古董贩子就不见踪影。这两幅字画的真伪和价值原本是可想而知的。陈女士原先也一直以为并不值钱,经“鉴定机构”一忽悠,特别是承诺可以“拍卖”,她便信以为真,赶忙回温州筹措3.5万元中介费。和她同行的赵某也信以为真了,动了谋财害命的念头,杀了陈女士,劫得了这几件古董、字画。
这起悲剧,始于所谓“价值500多万元”的黄胄《双驴图》,受害者不仅仅是死者陈女士,实际上还包括已经归案的杀人犯赵某。至于始作俑者“鉴定机构”会承担何种责任,媒体并未披露。我估计现行法律对他们也奈何不得,他们所钻的恰恰是法律上的某种空子。
这是“悲剧”,同样的假画事件,居然会以某种“喜剧”、“荒诞剧”的形式登场,不过让人看了之后,心里同样很不是滋味。
这件新闻同样发生在沪杭两地。据电视报道,杭州旅客陈小姐在地铁上海火车站站丢失3件名家书法作品,价值超过百万元,在民警和地铁方的协助下,书法作品终于完璧归赵。按陈小姐描述,她日前在3号线上海火车站站自动售票机购票时,不慎将一个红色袋子遗落,内有3幅名家书法,系她受买卖双方委托带到上海进行鉴定的,经过专业机构鉴定,3幅字画均为真迹。该3件作品出自同一书法家之手,每平方尺价格高达5万元。这么高的价格,看媒体披露的名字,居然名不见经传。这么“珍贵的书法”,一看电视公布的,完全是江湖字、地摊货。只要稍有书法常识的人,就一眼便知它们是什么货色。这件“好人好事”新闻的始作俑者,又是某些“书画鉴定机构”,他们认定这些书法值5万一平方尺,3幅书法分别为8平方尺,3幅书法价值120万元。追回上百万元,民警和铁路部门自然功不可没,自然要大加宣传和表彰,殊不知那书法照片一公布,便“露馅”了,闹天大的笑话了。而“鉴定机构”为何要把如此拙劣的书法“评”出如此高价?不用多说,“你懂的”。
我们不妨以这两桩“无良鉴定”为例,剖析书画鉴定乱象背后的深层次问题。
为何社会上有那么多不正规的“鉴定机构”大行其道?为何“书画鉴定”会乱象环生?很遗憾,迄今为止我国还没有正规的面向公众、面向书画市场的“书画鉴定机构”,书画鉴定人才,大量集中在博物馆、美术馆、美术研究机构和美术院校,他们并不承担为公众、为市场进行商业鉴定的职能,也很难承担这样的职能。这些机构的一些专家参与社会上商业性鉴定,大都是非职务行为,说白了是私下赚外快的行为。一所房子被中介机构评估价值100万元,银行会根据市场风险和自身的规定贷给数十万元,即使无法还贷,也可确保通过法院拍卖房产收回贷款。但书画市场却没有这样的“鉴定机构”。当上述陈女士们需要这样的“书画鉴定”的时候,只能去寻找一些社会上各种鱼龙混杂的“鉴定专家”和“鉴定机构”。
“鉴定专家”、“鉴定机构”为何动辄鉴定为真、且往往评估出高价?一句话,利益驱使。
“汉代玉凳”、“金缕玉衣”的所有者、假冒黄胄画的所有者难道不知道他们的“送鉴物”是假的吗?他们当然知道,许多送去鉴定的人都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是假冒的,他们之所以送鉴,就是为了获取一份鉴定为真且价值非凡的“鉴定书”。拿到这份“鉴定书”,他们会各显神通,发挥各自的作用。“汉代玉凳”、“金缕玉衣”的所有者就不必说了,他自然知道是假的,至于陈女士,她原先也知道是假的,但经过“鉴定机构”一忽悠,正被资金链断裂所苦的她也许觉得拿到这份“价值500万元的鉴定证书”是一根“救命稻草”,或者用于拍卖,或者用于抵押,只要能高出3.5万元的“鉴定费”,就是一笔成功的买卖。所以,她权衡之下,也愿意出这3.5万元,尽管当时她拿出这笔钱也已经很困难。所以说,目前“鉴定乱象”的实质,并非“鉴定机构”一味骗人,而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透了,他们是在合法、合规的“鉴定机构”缺席的情况下,钻了一个空子,充分利用了一种畸形的社会需求。
拿陈女士的被鉴定为500万元假冒黄胄《双驴图》来说,她拿到这份“鉴定书”之后,并非一无用处,很可能派上某种用场,比如在无法归还别人欠款的情况下权作抵充物。再说那3件书法,报道中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系她受买卖双方委托带到上海进行鉴定的”。个中含义,大可体会。我看了媒体刊登的为追回这几件书法出了大力的警察与书法的合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警察接到公民遗失上百万贵重字画而全力设法追回,这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但当他们看到这几件书法而要进行宣传时,哪怕自己真的不懂,也应该慎重,至少应该请书法专业圈的人看一下,咨询一下是否果真如此贵重,如此则不会出这么大的洋相了。
我之所以做出如此分析,是因为看到好多喜欢收藏的老板,坐拥许多假货,却安之若素,当被指出这些是假货时,反而不高兴,信誓旦旦说是真的。有的是真无知,有的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对自己的假字画、假古董心知肚明,但他们却更加会宣传包装自己及其藏品,以便有机会时出手,转给下家。在古董、书画市场上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做法,买到假东西并不可怕,适当时候出手就是了。假东西也可流通,也可赚钱,甚至赚大钱。要指望古董市场、字画市场断绝假冒货,是不可能的,做不到的。从某种意义而言,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泥沙俱下,反而形成了机会与风险共存的市场,智者捡漏,愚者吃药。吃药多了,吃一堑长一智,渐渐变成了智者。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因为书画鉴定有其特殊性,比如传统的书画鉴定除了看笔墨、看纸张、看落款、看印章等等,很重要一点是看气息、看神韵,看是不是“开门”。比如徐邦达有“徐半尺”之誉,书画只需打开半尺,一感觉那气息,就真假立辨。这是长期的学养和经验积淀而成的。然而,一则这样的鉴定权威屈指可数,二则这样的鉴定方法很难运用到全社会普遍化的“鉴定机构”运行中去,很难形成一整套可以量化的指标。除了鉴定真伪有很大难度,对估价的评定也非常困难,一下子就认定“金缕玉衣”值24亿元、黄胄的那幅《双驴图》值500万元,都是没有依据,不足为凭的。所以,我觉得合法、正规的“书画鉴定机构”很难在近期出现。
上述两起发生在沪杭两地的“无良鉴定”事件,敲响了警钟。当造假成为普遍的社会行为,造假、以假牟利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非常可怕。当人人都想通过造假来获得利益的时候,最后的结果,必定是人人都成为受害者。
事情出在书画界,根子却不仅仅在此,解决的办法,也并不能仅盯在“书画鉴定机构”的真伪和有无之上。
(作者系浙江美术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