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策划吴聿立
文、图/ 广州日报记者金叶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以地域划分各种画派的传统,而在当今,地方最优秀的画家可能都会因“一纸调令”而统统变成北京画家。日前,著名艺术评论家陈传席“炮轰”国家画院用行政手段将地方优秀画家“一网打尽”的做法,认为这严重破坏了艺术生态的健康发展,更是美术教育的灭顶之灾。优秀的画家究竟应该扎根基层还是被调进京?本期品味,且听相关人士分析其中利弊。
反
著名艺术评论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陈传席——
“一网打尽”各地优秀画家
美术教育面临“灭顶之灾”
我听最大的画院院长夸下海口,要把画院“做大做强”——但他又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做大做强”,只能从地方调人才,号称要把全国最优秀的画家“一网打尽”。这几年,各地优秀的画家几乎全被调到北京,一流的调光,二流也已经调得差不多了。这么做唯一的“好处”是某些人有了“政绩”,但贻害无穷,其中最为严重的是对地方艺术教育系统的破坏。
以前的大画家,徐悲鸿、林风眠、蒋兆和、李可染、傅抱石、潘天寿等都在大学里任教。新中国成立之前,我们是把社会上的优秀画家吸收到教育系统里。但现在,地方的美术院校,除去年龄太大已经退休的以外,一流、二流画家都调到画院来了。教育的墙角被挖空了,美术教育面临灭顶之灾。
各地自然形成的领袖级画家全被调到了北京,美术家协会、地方画院换届后,没有一流画家做领袖,但又必须选出一个头领,所以谁也不服气谁。在新中国成立后、“文革”前的一段时间里,潘天寿任浙江美协主席,傅抱石任江苏美协主席,石鲁任陕西美协主席,赖少其任安徽美协主席……有谁不服气的?哪像现在地方的美术领袖,没有分量压不住场,风一吹就乱。而被调到北京来的画家,绝大部分水平都在退步,因为一个优秀画家的成长,和他的地域文化背景有密切联系。
这次全国美展水平明显下降,也是把优秀画家都调到北京来的恶果之一。在地方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创作都是安逸、舒适的。想在全国打响,他们就要持续不断地努力。而现在调到北京的“最高艺术机构”,他们就麻木了。北京的房子那么贵,那就多画点商品画努力赚钱吧,哪还有动力在创作上更进一步?
如果当年王洛宾没有去西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那些传唱千古的西北民歌;刘文西二十多岁到了黄土高原,才有了他笔下那些大气、浑朴、忠厚的老农形象。我问过很多成功的画家早年是怎么学画的,回答是当年有很多优秀的画家下放,所以有机会向他们学习。可见,走向基层的画家,不仅成就了自己,也影响、带动了更多的人。
在我看来,发展中国美术,理应把上层的艺术家下放到基层去,而不是把优秀的艺术家都调到北京来,养在高级画院里。这样做,有百害而无一利。
反
中国美协副主席、广东省文联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 许钦松——
什么地方长什么树 艺术生态应被尊重
两年前我在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曾经提交过一个关于“建设美丽乡村”的提案,其中提到一个问题:一些大城市为了绿化景观,从乡下挖大量的古树到城市里栽。我不知道存活率有多少,其中有不少很可惜地死掉了。而且从农村把古树弄到城市非常劳民伤财,有时候甚至要专门开一条路。一棵大树被挖走了,不仅会破坏农村区域的小生态,同时也“挖”走了几代人共同的温暖记忆,造成了很多乡亲、游子的情感失落。所以我认为应该尊重自然生态,尊重民心所向,挖古树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艺术生态很大程度上和自然生态有相似之处。艺术其实有自己的“根系”,而艺术家就像一棵棵树,在哪里生长,就带着哪个地方的文化特质和基因。红线女可以进京演出,但把她调到北京去合适吗?这样的人才引进有多少意义?我有些怀疑。当然,我们也不能说地方的艺术家就得老老实实地在老地方待着。齐白石57岁才跑到北京去,如果那时有人强迫他留下,就没有日后的齐白石了。可见北京作为文化中心,确实具有某种强大的塑造人才的能力。就是说,人才的自然流动是必要的,但如果某种人为的操作过于强化了某种倾向,那一种正常的流动可能就变成了过于激烈的河流,造成了水土流失,恐怕承载不了任何东西了。
相关人士在制定政策的时候,我认为不要过于强化中央和地方的区别。全国应该是一盘棋。北京是首都,是整个生态系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它终究不能概括所有。我们不要过于强化行政命令对文化艺术生长的指引。什么地方长什么树、开什么花,自然的生态和艺术的生态都需要得到尊重。
反
著名艺术评论家 梁江——
割裂艺术血脉进京
有可能是南橘北枳
把人才调到北京,表面上增强了某些艺术机构的创作实力,实际上营造的是一种“假象”。这不是“出人才”,而是“拉人才”,利用的是单位的、体制的优势。表面上真的“做大”了,但只是一个“大摊子”,而不是一种有气度、有品质的真实的“大”。
调进京的艺术家,发展反而不如在地方时好,也是某种程度上存在的事实。虽然从地方到北京,级别上去了,但在人才济济的京城,艺术家实际发挥的余地反而变小了,而且还隔断了和生活、和自己生长的地域的联系,水土不服时有发生。
北京的艺术圈体量大,各种展览、学术研讨的机会非常多,汇聚于此的艺术家、文化人的学术涵养、创作水平也比地方更高一筹,所以北京对于全国各地的艺术家具有吸引力是很正常的。我也不反对艺术家进京,但我反对采用这种行政调动,然后放在某个机构“豢养”起来的方式。我认为更合理的方式应该是:在公开的平台上,考试、竞争、选拔。这才能最大程度激发人的潜能,发现真正的人才并使其得到真正的成长。我们应该提供一个正常的人才流动空间,既不是用行政的手段把人永久地拴在一个地方,也不能用体制的力量把地方的人才“一网打尽”。
而对于想要进京的艺术家,我能给出的建议是:北京确实有更大的空间,但离开故土来到这里也意味着你要放弃不少原有的东西,每个人都要权衡得失,考虑清楚。如果符合自己艺术追求的方向和理想,那么去北京应该是一件好事;如果以舍弃原有的资源优势、割裂艺术血脉为代价进京,则有可能是南橘北枳。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画家 方向——
进京视野更加开阔
创作没有水土不服
我是2010年调到北京的,当时大部分人都很支持我,少部分人劝我不要走,主要是从功名上权衡吧,觉得我在广东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去了北京不一定有那么好的待遇和发展机会。我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去北京的,因为我觉得作为艺术家还是应该多游历,否则视野会过于狭窄。我是汕头人,长大之后到广州求学,毕业后工作、生活也在这座城市。广州是一片比汕头更大的天地,这里丰富的信息、更多的良师益友让我进步很快。但在这座城市待了二十多年之后,我觉得还是应该让自己的视野更开阔一些,所以我去了北京。
我调进的单位是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这个机构应该算中国顶级的文科研究机构。在这里,我可以和来自全国最优秀的画家以及其他科目的优秀人才切磋,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红学专家周汝昌等。这个环境能让我的绘画视角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不仅为我画风的“南北交融”提供了可能,也更利于我吸收传统文化。
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全国各地优秀的人才在这里汇聚。它能够提供更多的资源,以及和优秀人才思想碰撞的机会,这都是地方无法企及的。北京现在画画的圈子里,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北京本地的其实很少;历史上很多北京的大画家其实都是南方人,比如徐悲鸿、齐白石、蒋兆和、李可染、黄宾虹……他们如果不来北京,或许就不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绩。
但北京也有它的问题。比如,北京的各种机会特别多,可能是地方的几十倍,这是一件好事,但也有可能是件坏事: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很难静下心来画画,没法安静做学问,所以一些优秀艺术家来到北京反而创作水准下降了。十几年前也有一些艺术机构想调我来北京,我当时拒绝了,主要也是怕这个。但当我真的来到北京,反而觉得这不是个无法克服的问题,主要还是看个人。对我而言,就是在北京慢慢学会拒绝,北京虽然很喧嚣,但我可以拒绝这种喧嚣。北京其实很兼容,你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同样受到尊重。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平稳的心态,这就得看个人的修为。
五湖四海的画家都调到北京来,画风会不会渐渐趋同?这也是我曾经考虑的一个问题。北京的自然环境和广东很不一样,天空是灰灰的,太阳一旦出来光照很强烈,不像南方的日光,柔柔的,似乎有水分一样,我的画慢慢就会反映出这种变化。墨会浓一点,该留白就留白,不像在南方的时候渲染会多一点,比较温润。我的画风融合了北方的一些地域特质,但总体上和北方的风格拉得比较开。如果未来真的太接近,我也会有意保持距离。
北京到广东,空间距离其实不算远,这种改变可能会使艺术家的风格有所改变,但我觉得改变不了太多。我觉得人的“第一口奶”、在哪里成长特别重要。从这个意义上说,广东是我的根系所在,这个不会变,就像我的潮汕口音不会改变一样。
来北京四年,除了吃饭的口味上有些不习惯之外,总体而言我还是很喜欢这座城市,没有觉得“水土不服”。在老家,种菜、种瓜,都得在长出苗来之后移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培育。我从潮汕到了广州,又来到北京,其实都是同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