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慧
“阴与阳”、“部分被解放的女人”等摄影作品系列是我最早拍的人体作品,那是在 1990年,我刚去欧洲三四年的时候。在这之前,人体摄影对我和许多中国人来说是一个禁区,我从未接触过,甚至想都没想过。我也很少看到人体,甚至在学习素描的时候,我们的习作只是画石膏像。我在德国大学里做助教的时候,常常在附近的古希腊艺术博物馆里带学生一起画那些古希腊人体雕像素描,虽然觉得很美,但也从来没有把它们和真的人体联系到一起。
我拍人体的契机是一本杂志的约稿,这个杂志叫 “HQ”(“High Quality”即“高品质”的缩写),它是一个设计与艺术杂志,每一期会邀请一些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就一个主题自由创作。我那一期的题目是“左与右”,当时邀请了一位设计家、一位画家、一位雕塑家和我四个人就这个主题来创作。看到这个题目,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中国“男左女右”这个说法。
后来我发现,这个说法是和道家学说有关的。我突发其想:为什么不能用人体摄影来表现这个主题呢?于是我找了黑人女模特和白人男模特来共同创作这一组“阴与阳”的人体摄影系列。
第一次拍摄的时候,是在一个空旷的剧院舞台上,当时是深秋天气,很凉。我请的四个模特大大方方地站在舞台中央,等候我的摆布,台下有一位朋友在控制灯光,他们不断地问我好了没有。可是我的心理准备还不足,所以我迟迟没有让那个朋友打开大灯。对我来说,那绝对是一次文化冲击,模特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是我不好意思了。
我在德国拍摄的所有人体模特,不管是在电影中还是在摄影作品中,都是自愿的、免费的,其中有专业模特,有业余模特,也有戏剧或者影视的演员,还有很普通的人。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是唯一的一位中国人,也是我唯一付过费用的模特儿。
我拍摄的人体不是为表现女人的性感,而是表达许多观念。没有服装的人体比较单纯,没有给被摄者任何社会的附加含义,可以更纯粹、更直接地表达主题。
东西方对人体有很不同的态度。在中国,人体好像总是要遮遮掩掩。在欧洲,大家都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态度去对待人体,不少人崇尚一种所谓“天体文化”。比如在我居住的城市慕尼黑,是巴伐利亚的州府,巴伐利亚州在德国是被认为比较保守的地区,居然在市中心的英国公园,每年夏天都会有很多人在天气好的时候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晒太阳。在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有胖有瘦,他们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体型不够标准不够漂亮而感到难为情,他们会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反而我这个中国留学生,在刚去德国的那几年,夏天天气好的时候会舍近求远,不穿过英国公园,而绕很远的路回家,因为我会觉得走过这些人群自己不好意思。
作为一个女性摄影家,一个在西方人眼里很有异国情调的女性艺术家,很多年来经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不拍自拍的人体作品,因为我当年的“自拍像”已经有点名气了。有不少朋友善意地劝我,说你现在不拍,将来会后悔的,人总会老去。他们觉得,如果我拍自拍人体创作,会是在艺术上有很大的突破,而且有著名出版社愿意为我出版画册,也有美术馆愿为此办展。犹豫了很久我仍没有做这件事,或者说即使我拍也绝对不会去发表,因为毕竟我是一个中国女性,头脑中还有很多非常传统的观念,虽然我是一个当代艺术家,又在西方生活了多年。作为艺术家拍自拍人体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我仍然不能突破这一关。这是在我身上传统与现代、东方观念与西方观念矛盾。所以我说我自己也是个“部分被解放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