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忠
2011年我和家人乘火车到达布达佩斯,去造访米哈伊·蒙卡奇的故乡。接近匈牙利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一路上匈牙利的农舍使我仿佛看到了中国传统农舍的影子,只不过中国传统的农舍是修长的,而匈牙利的农舍是方方的,这种建筑的来源也许与当年的毡包有关吧,也许是匈奴人到东欧以后留下的唯一印记?
这个匈牙利人蒙卡奇,某种意义上是他把我引入了油画圈子,也是这个匈牙利人一不小心开启了我的艺术之路。
1975年,在那文化沙漠的年代,我在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就读,当时的书店和图书馆除了工农兵形象素描和“假、大、空”的“文革”政治性油画以外,没有任何信息。一个寒冷的冬天,不知是谁借来了一本旧旧的蒙卡奇画册,我们几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围坐在小小的宿舍内,惊诧地饥饿地翻阅着,内心深处被敲打着、震撼着。我们似乎忘记了窗外凛冽的北风,窄小的屋内顿时升起一股暖意。在“文革”年代,蒙卡奇,使我第一次领略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油画语言。他画面中大块带有奶酪味的白桌布,在重色调包围中是那么的纯净、亮丽、奶油,过瘾。蒙卡奇已经懂得在画面中主动地运用和分配黑白灰的比例,桌布已不是仅仅自然地被描绘,而是“高音区、低音区”节奏的需要。是的,是他教会了我怎样使用白色!
上世纪50年代蒙卡奇的作品曾到上海北京展出过,但对于今天的艺术家而言,记忆已模糊了。如今许多作品的画面软弱,犹豫不决,繁复拖沓。我们的血管没有蒙卡奇的粗壮,也许国内艺术家血液的流速没有匈牙利人的流速快,也许我们缺少的是真情与豪情。其实绘画不是简单地罗列,也不是无休止地堆砌,而是心灵与技术混杂后的情感豪掷和对画面的控制能力。
我喜欢他画中糅杂着浓烈的土豆、粗面包、奶酪的芳香,在那里充满东欧农村特有的质朴与憨厚。然而这种泥土的芬芳在他的黑白节奏调度下却凸显出老欧洲的腔调,画面中的贫民一招一式流露出个人的尊严和教养,也许那正是匈奴人在欧洲的土地上被融合的见证。蒙卡奇是雄性绘画,是彪悍和血性的展示,是东欧民族个性的觉醒与启蒙的揭示。他的造型具有扩张力,我在《死囚》、《搅乳妇》、《打哈欠的学徒》等作品中分明捕捉到了两千年前活跃在蒙古草原上匈奴人的强悍和力量,也许这正是蒙卡奇的混血在血脉中的膨胀和诉求。每当这种表达含糊其辞时,蒙卡奇站在画布前会恨不得用皮靴一脚把画布踹个窟窿!他的画面里充满侵略性。蒙卡奇的绘画是古老的东方原始性与西方现代文明的有机结合,是力量与理性的巧妙结合,也是人性的关爱与诉求。
综观国内油画,我们缺少的恰恰是这一块!或阳刚有余脂粉甚浓、或苦大仇深略显奴相、或咧嘴傻笑精神麻木。缺乏荷尔蒙,缺乏人格的独立,艺术家抛弃或遗忘了精神的诉求,更多的是对市场的观望和对形势的分析判断!在这里,绘画已经不是内心的需要,而是谋生的工具。艺术家已经不是修己安人,向内挖掘直指身心,而是向外发力周旋于江湖。
蒙卡奇是东欧杰出的画家,他的人物外形,笔触在艺术造型上比俄罗斯的绘画更加提炼概括,他已走出了自然描绘。或许是我对匈奴这段历史比较感兴趣,所以蒙卡奇的绘画,尤其是早期作品中,我总觉得流淌着一种古老的尚未开发的野蛮东方人的血液——一种力度、一种凶猛,却又有西方人的秩序感。他的白色衣裙既有力度,又有亮度;他的黑色能沉下去,有分量。其实他的绘画中已经渗透着塞尚的结构意识。
蒙卡奇与罗马尼亚的柯内留·巴巴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他的作品更有内容、更有细节、更有嚼劲,浓烈而滋润。他的绘画不是简单的朴实,更不是愚昧与精神的昏睡,而是在淳朴中散发着高贵的人格魅力。国人的油画已日转星移,跨入当代。然而似乎转身太快,以致缺课太多,阳气匮乏阴气太重。也许,蒙卡奇的名字依然陌生,但是,犹如南美的玛卡,会有相应的壮阳疗效。
(作者系知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