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续鸿明 梁毅
看过“进入狂草——胡抗美书法艺术展”的人都记得,中国美术馆圆厅处有一件高4米、长37米的巨幅狂草作品。观众在感叹此作气势浩大、气象万千之时,却不曾想过,胡抗美在面对这面墙的时候,也曾琢磨再三,光写成的就有九稿,而最终上墙的这幅,只是其一。
“你拿出来的东西不能粗制滥造,要让读者有启发,要对得起观众。在我理解,整个展厅本身就是一件作品,通过视觉传达一种美,而不能搞得像卖字的画廊。展品之间要有过渡,要让观众有个思考的过程和空间。假如这次展出的作品有一件是让观众能记住的,说明这个展览就成功了。”在展览开幕之前,在胡抗美工作室,《中国文化报·美术文化周刊》记者在近两个小时的采访中,听胡抗美深入阐述了其艺术理念和创作心得。
都是细细打磨过的作品
美术文化周刊:请谈一谈此次举办展览基于何种考虑?
胡抗美:此次展览准备了一年多时间,主要还是有些新的想法。确定“进入狂草”这个主题,有几点考虑:一是我认为艺术要感知时代的脉搏,艺术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当下中国是一个高速发展的状态,艺术怎么样来适应它?因而产生了这样的主题。二是沈鹏先生10年前给我的作品集写过一篇序言,题目就叫“进入狂草”,我也是想通过展览的形式回应沈鹏先生提出的希望。三是“进入狂草”正是我所处的一个状态,在草书方面,我一直在进行探索,围绕这个主题已创作了一两百幅作品,但展出的不超过60件。
我想通过展览的形式回顾在狂草的探索中所经历的故事,因此,临摹的作品占有一定数量,而在质量上也是有要求的。临摹作品分实临和意临两部分,实临在于如何遵循古人的法则、规律,怎么去理解古人,譬如这次实临了《万岁通天帖》、《勤礼碑》等碑帖。另一部分是意临,是表现古人的神采,也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这实际上是和古人的一种沟通,和传统的对话,意临作品有《散氏盘》、《石门颂》、《大观帖》等。两者结合起来,会给人一种启示,临摹古人应该如何临,临的目的是什么。
美术文化周刊:此次展览和2012年在上海举办的“情感·形式——胡抗美、沃兴华书法展”是否有联系?
胡抗美:在上海那次展览我讲了一个观点,就是我们这次展览不仅仅是作品的展览,也是一种基于书法理念或观念的学术性展览。探索性强,步子也就迈得大了一点,甚至野了一些。相应的作品也会“粗糙”一些。对此我们也在权衡:步子迈出去和作品“粗糙”相比,哪一个更重要?在判断之后,都觉得步子迈出去更重要。我们把步子迈出去,可能会产生一些影响,而个人作品的“粗糙”,以后可以逐步打理。
这次的作品都是细细打磨过的作品。为何要展示那么多临摹的作品,那么多对传统和创新的阐释,包括字法、笔法、章法等各种法则的运用?就是想用一种新的理念,对书法本体的追求展示出来。可以说,此次展览是对上次展览承诺的一种兑现。在创作最大尺幅作品的时候,总会想起一次林鹏先生带我在美术馆看展览时的情形,他看到一件尺幅很大的作品,边看边自言自语道:不容易!不容易!我当时并不理解,觉得写大还不容易嘛,反复琢磨其中到底怎么个不容易,一直没解谜。这次创作的时候体会到了,觉得他的感叹是有经验、有积累的。
除了临摹以外,此次展览还展出了书写自己创作的诗、词、文作品。
不能忽视书法本体的建构
美术文化周刊:结合本次展览,请阐述一下你对书法本体、形式和内容的理解。在当代,书法究竟是什么?
胡抗美:对我个人来讲,在这个问题上,感到一种很沉重的责任感。当今,人们对书法有诸多误解,比如说把没有经过任何书法训练的写字当成书法艺术来看,或者因为各种原因,譬如社会地位、官位等原因,把这些能提起笔来写字的人都当成书法家。书法是我们的国宝,我们怎么来维护它的艺术性和尊严,这是每一个有良知和责任感的书法人都应该关心的。把书法混同为提起毛笔写字,那么书法的博大精深到哪里去了?书法作为国学之一种,地位到哪里去了?
书法的本体建设,关系到中国的审美哲学和精神底色。林语堂曾说,书法是中国美学的基础。这是林语堂作为民国时期文学家对书法的认识,给我们提出了很多值得反思的问题。在民国,不仅仅是林语堂有这样的看法,梁启超、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等人对书法本体也是有共识的。可现在,关于书法本体的认识却成了问题,这在民国是不可思议的。我曾说过,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书法作品不成其为书法艺术,曾引起很大争议。这也表明现在书法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变化。
美术文化周刊:请谈谈字外功夫对书法家的重要性。今天,怎样才能称得上是书法家?
胡抗美:为艺先做人,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很精彩的部分。如果说人做不好,想做好艺术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代一代的书法家和理论家都遵循这个标准。总体而言,为艺和做人是一致的,这不光在中国,在全世界也是一样的。作为一个书法家,要创作精品佳构,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需要综合素养,尤其是人文关怀的。另外,作为艺术家要有责任担当,为艺术负责,为时代负责,这应该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应该具备的,而这些都是靠修养得来的。这不单是技能的表现,更是综合素质的表现。如果光是天天写字,我觉得是写不好的,要运用各个方面的知识和素养支持你的艺术和审美。“书外功”不是可有可无的,书法家必须要有很高的综合素养,有自觉的人文关怀,绝对不是一个只会把字写好的人。
中国书法实际上是一种宏观的、整体的把握能力,这是中国书法的一个特点。书法家和写字匠的区别在于他的宏观思维,在书法创作当中,怎么做到“曲径通幽”,怎么处理好局部和整体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
说到担当,就眼下来讲,看你是注重市场、迎合低俗还是坚持本体、创造高峰?作为一个书法家,如果只想到卖钱,市场也许会做得很大;但如果想搞创新、做探索,那么你对艺术的思考,一时半会儿也许没有被接受的可能,这样就没有市场,也没名没利。我特别同意习总书记说的“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不能在为什么人的问题上发生偏差,否则文艺就没有生命力”。现在有些人的作品市场很好,但有些是经不起历史选择的。将来历史选择的是什么,是那些有探索和创新的东西,而不是现在最流行的这些。
没有传统,就没有高度
美术文化周刊:在书法艺术领域,将来还会做哪些探索?
胡抗美:我探索的最大目标还是书法的本体,通过我的书法实践以及教学等活动,解答一些书法本体的具体问题。书法是艺术,可书法的艺术性表现在哪些方面,很多人并不明白。比如说,古代讲得最多的“锥画沙、屋漏痕”,这是古代前贤在书法创作中的经验积累,也是一种很形象的比喻,对此,我们要在审美上给以思辨性的回答。我对此句的理解是,它是一个力的表现,有一种动感,表现出的是视觉冲击力和笔墨的张力。在章法上还讲“疏可跑马、密不透风”,也是很形象的比喻,体现的是中国人的一种空间意识。此句说的是在处理疏密关系的时候要有大的胸怀,要用美学上的空间感表现出来。
中国人的空间感特别伟大、智慧,王维讲“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他的这种空间感让人惊叹,却不感到飘渺。中国哲学把天地万物归纳成两个字:阴阳。我觉得这种空间感是书法艺术的基础。沈鹏先生曾讲,书法作品的虚实关系中虚比实更重要。
我们的探索是传统的理性回归,探索必须从传统内探索,在传统内找到自己的发展空间,找到时代特点,我探索的立足点就在这里,既要表现时代,又要体现书法的特殊性。所以我说,没有传统,就没有高度。
美术文化周刊:近年来,与书法相关的事件呈现出公共化特征,有的还成了文化热点,对此你如何看?
胡抗美:书坛的事件和现象有些属于书法本体内,有些属于书法本体外,我认为个别现象表现的是非本体的,但反映的实质问题还是本体的。所涉及的一些现象,表现出对书法本体认识的缺失。如果说我们对书法本体有很好的认知,就不存在这个问题,这些事件也许都不会发生。我认为,根本问题还是对书法本体的忽略。
当前确实存在一种书法泛化现象,譬如有些人到国外教书法,字还没写工整就教中国书法,给外国人的感觉好像这就是中国书法,看起来是在给书法贴金,实际上在亵渎书法。如果我们真正注重书法本体的问题,就不会做这些伤害书法本体的事情。书法是有门槛的,也必须有门槛,书法既然是国宝,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能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