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思潮”以来,在“反传统”、“接轨西方”等口号的引领下,中国的当代艺术“脑洞”大开,在三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形成了与传统脉络截然不同的多元格局。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在“西方化”的过程中,不少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丧失了自身的语境,观念、手法都笼罩于西方的巨大阴影之下。当代艺术是否应开启“再中国化”的进程?而当代艺术家是否应加强对传统文化的修习,才能在世界艺术之林获得存在感?本期品味,我们请相关人士谈谈看法。
正
艺术评论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陈传席——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才是当代艺术的理性做法
国际上所谓的当代艺术的标准是美国制定的,美国人知道,如果按照传统艺术的道路继续往前走,超越法国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只能把这个传统标准搞垮,说架上艺术已经过时,现在是观念艺术的时代。法国人听从了这套标准,跟着美国一起搞现代艺术。但我们现在去法国看看,可以看到蓬皮杜当代艺术馆里装的全都是垃圾。而曾经引领法国走上现代艺术道路的美国人现在转过来嘲笑了:巴黎曾经是世界美术的中心,卢浮宫、奥赛博物馆汇聚了最经典的艺术品,但你们现在把自己最珍贵的传统丢光了。
20世纪有个思潮叫民族主义,很多人批判,但我觉得艺术上的民族主义是对的。赵无极去法国学习西方,最后走投无路还是得到中国艺术中寻找出路。作为中国人,我们最先天的优势是对中国传统思想的理解和领悟,我们必须在这里面寻找出路。如果一味跟随西方标准,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三不四的。中西合璧、中西结合这样的说法都是没有头脑的话,我觉得理性的做法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严复是最早接触到西方思想的,他认识到中西文化是“分之为两立,合之为两亡”,艺术领域也是一样;徐悲鸿也不主张中西合璧,他到西方学习艺术,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丰富和发展中国传统艺术。
其实,从“五四”之后我们就产生了一个“错觉”:传统的都是落后的,科技要学西方,文化也要学习西方。我们对自己的文化太没有信心,丢掉了太多有价值的东西。中国的当代艺术家,应该加强对传统文化的学习。中国画的至高境界是文人画,因为必须有学问做基础,才能画好画;相形之下,西方人对美术的看法就浅薄了,他们认为画画基本就是技巧,达芬奇也是作为画匠被培养起来的。
现在艺术院校对传统的学习有很大欠缺;一是因为大家不想学这些东西,觉得老土,二是真正懂传统的人很少。但就像一辆快要掉到悬崖下的车,我们是不管它,还是努力让它克服惯性、调转方向呢?后者的难度很大,但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反
艺术家 隋建国——
天天想着中国化反而做不好事
我读大学时有一个理想,就是创造中国的现代雕塑。我学过几年的中国画,对中国的传统很喜欢,也有一些理解。所以作为在这个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当我要做现代艺术的时候,很自觉地就想跟外国人做得不一样,有意识地在传统里面寻找元素、营养。
但随着艺术实践的深入,我发现其实所谓“中国化”,根本无需担心,因为我就是在中国社会、中国文化当中浸淫着长大的。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一个中国人在做事,我完全可以坦然地面对全世界,不用担心丢失我的中国特色。值得担心的倒是,你天天想着自己的中国性在哪儿,反而做不好事情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的当代艺术确实存在和西方“雷同”的问题,但这是因为它不成熟。一个艺术家真正成熟了,自然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到那个时候,他生命中的中国因素就会起作用。就像现在中国的城市和环境,由于现代化进程太快,确实丧失了一些很可贵的东西。但你回过头来看,这个城市的风貌仍然非常有中国特色。当然,这个“特色”在现阶段可能显示出一种现代化过程中的不成熟,比较浅薄,但这是吸收现代文明的一个过程。所谓的中国文化特色,一定要在创新当中体现出来。当你的文明不再山寨别人,当你消化了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当你的文明确实能引领世界潮流的时候,你就是中国文明。
中国的当代艺术家是否应该加强对传统文化的学习?我认为这件事情也不用过分担心,甚至不用专门去做。随着国力的提升,中国社会对传统文化的宣传已经有了很大的力度。
不过今天,个性解放仍然需要继续提倡。每个人都应该去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被强制必须走哪条道路。比如必须学习传统或者必须学习现代,我认为都是不对的,应该是喜欢什么就让他自己去干什么,兴趣是让人自我完成的最大动力。不管是传统文化还是现代文化,在社会的各个方面已经很丰富了。有人对传统有兴趣,也有人对现代更有兴趣。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而整个社会就是在对抗和运动当中获得平衡的。
评论家 鲁虹——
当代艺术的“再中国化”效果明显
大家知道,中国的当代艺术并不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脉络中发展出来的,而是改革开放之后,从西方学习、移植过来的。“85思潮”时期,很多艺术家开始追求艺术的现代化,不仅把目光转向了西方,还提出“反传统”、“接轨西方”的口号。这是当时的文化需要,也是必经的阶段。应该说,这一“文化策略”也曾经极大地打开了很多人的艺术思路。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也出现了“西方化”的问题,即不少中国当代艺术作品逐渐丧失了自身的语境,无论在观念还是手法上,都有直接模仿西方现当代艺术的痕迹。于是在中国当代艺术多元化的格局形成之后,我们面临着一个新问题:怎么使西方当代艺术的元素“中国化”,以及把传统的元素当代化。事实上,从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很多艺术家已经在这样做了,比如徐冰的《天书》,其装置方法是西方的,但用了中国的文字元素,展陈也用了中国的装裱技术;吕胜中的《小红人》使用了中国民间剪纸的元素;而傅中望早期学的是美国艺术家大卫·史密斯的结构雕塑,后来他把中国传统建筑中使用的榫卯结构转换到了当代艺术中来;还有尚杨的《董其昌计划》,其中就既有传统水墨画的元素,也受到了西方艺术家塔皮耶斯与基弗尔的影响。其实,“再中国化”的过程就是中国的当代艺术一方面要和当下的中国现实文化发生关系,另一方面还要和中国的传统文化发生关系。我认为,当代艺术的“再中国化”已经开始了,而且效果非常好。
但我想强调的是,“再中国化”对艺术家的素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不仅要对世界当代艺术总体发展脉络有清醒的认识,也要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深刻的体悟,否则就丧失了“转换”的能力。我们现在经常看到两类人:一种是对传统很熟悉,但对整个当代艺术的语境完全不了解,他虽然过着当代人的生活,但重复性地画着古代人式的画,这种创作在本质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而另外一种人,传统文化则是他们的短板。事实上,我们现在的学院教育,用的基本上是西方的一套,在传统文化教育方面是相对较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