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
“美术史界流行一种观点,即认为中国美术史的研究中国虽然最早(公元847年),但缺乏理论性与系统性,不过是纯记录性的,那根本算不得学术性的美术史研究。而只有进入西方美术史研究性质,中国才开始有“现代意义”的美术史研究……其实,中国古代美术史是由美术史、著录、专题史、画论共同构成的一个独特而复杂的系统,你不能用其中一部分以偏概全,当然更不能用今天西方美术史为标准来否定中国的美术史。”
中国在世界各国中,其“文化精英”中憎恨,至少是蔑视自己民族文化的奇怪的人群或许最为庞大。从五四开其端,“文革”造其极。就连现在中国的成就已经让举世瞩目,但贬低自己的文化,骂自己的国家仍然是一种时髦!最近看到网上流传一篇文章,光题目就耸人听闻:《少点中国历史,多了解世界》。再一看内容,开篇的确来头就不小:“自从《百家讲坛》开坛后,中国历史和所谓的‘国学’在大众传媒和科普领域就成了流行。其实,过于沉迷于中国古代甚至近代历史中是极其不健康的。中国公众和领导精英更需要的是理解现代世界的形成,因为不理解现代世界的形成,就无法理解现代中国的形成,也无法理解当下的中国。因此,我们应该少一点中国历史,多了解世界。”再往下看就愈发奇怪:“古代中国历史几乎没有现代意义”“中国历史,特别是公元1840年前的历史,其实是非常乏味的:它只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历史,除了董仲舒和王安石的变法之外,基本没有根本性的变革。”“太沉迷于中国历史导致闭目塞听”“过分‘自恋’不会有真正的国际话语权”等等。最后,文章以“说句大俗话,中国不能还是品着《甄嬛传》和《武媚娘》来和现代世界相处”结束。此公何许人,来头还不小,“留美,某大学特聘教授,讲席教授,精品课程讲授者,博导……”再看其学术经历中,没有半点中国文化、中国史研究的经历,反倒是有在美国留学和研究的经历,笔者尤其注意到他对社会进化论的兴趣。这篇文章公开发表后引起广泛关注,号称“刺激”。其实,此人这篇文章远不及90年前,即1925年鲁迅的一小段文字更刺激,当时《京报副刊》在报上征求青年必读书,鲁迅应约讲了一段话:“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比之这位在中国历史中只看到“改朝换代”的“精英”,鲁迅看到的更是篇篇都是“吃人”!但两人有一个重大的不同:鲁迅是在救亡图存的国难时代,虽然偏激,他强调的是“行”;而今天这位先生在大国崛起举世瞩目的今天,却以“现代”为借口要抛弃中国文化,这就不仅可笑而且荒唐了!如果美国人是以美国价值观和美国文化——且描述为“普世”文化与价值来争话语权,难道抛弃了中国文化的国人也要以美国文化去争国人的话语权么?
落实到一些具体问题上我们就知道问题有多荒唐。例如中国美术史研究,美术史界流行一种观点,即认为中国美术史的研究中国虽然最早(公元847年),但缺乏理论性与系统性,不过是纯记录性的,那根本算不得学术性的美术史研究。而只有进入西方美术史研究性质,中国才开始有“现代意义”的美术史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美术史研究尚在年轻的阶段。亦如这位没研究过中国历史的教授所断言“1840年前的中国历史更是几乎没有现代意义”一样。中国的“现代”好像不是从历史中生出,而要从西方“空降”一样。事实上,我们的美术史起源于晚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而该画史开篇第一句“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谈的就是观念。甚至前三章都是与美术史的观念、标准、风格及材料、收藏、价格、裱褙、押署、寺观壁画等等相关的论述和记载,加上后面七章对历代画家370余人的详细记录,使一千多年后的我们对当时的美术现象可以有一个立体的、具体清晰的、既宏观又微观的印象。同时,中国古代对美术的研究又是和古代画论研究联系在一起的。例如董其昌的南北宗山水画流派研究,就与文院之间关于逸品、能品,疏体、密体,水墨、丹青等等观念、风格直接相关。你说这只是著录?笔墨何以成为清代乃至今天国画的主流,还要追到“澄怀味象”,“山水以形媚道”(刘宋),“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运墨而五色具”(唐),这里可是有哲学!至于对“简”和“不似”的追求,其中中国文化之深意,与西方“视知觉”的要求也大相径庭……但这些历史,又有多少人在深入研究?其实,中国古代美术史是由美术史、著录、专题史、画论共同构成的一个独特而复杂的系统,你不能用其中一部分以偏概全,当然更不能用今天西方美术史为标准来否定中国的美术史。
中国的文化是个独立的体系。当用西方文化作尺度时,中国文化什么都不是,当以错误的社会进化论作标准,把西方文化当“现代”时,中国文化更会毫无意义。但所有文化的今天却只能由它的昨天走过来,“现代中国的形成”也是从古代的中国走来。当民族虚无了一百年以后,我们不是“沉迷”在中国历史中多了,不是中国文化懂多了,而是在自己的民族文化面前,相当比例的国人其实就像白痴!世界文化只能以文化的多样性让世界更美丽,决不能以一种文化去统一,况且世界上也根本就没有一种文化是“普世”文化。如果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我们的大学“精英”们实在让人悲哀,我们的莘莘学子实在让人担心。
(作者为四川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