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笔写实画神韵
黄海碧
大约十年前吧,刚从济南军区复员回来的他,个子不高、清瘦如笔杆的样子,勉强可套用的形容词只能是“文质”且“彬彬”了。他安坐在我的对面,俨然带着陌生的拘谨……那是他前来面试歌舞剧院的舞台美术师职位。几句溜边的交谈,我知道他压根不熟悉舞台,更不消说舞台美术了。但是,从他一纸薄薄的简历和他带来的《济南军区报》关于他“士兵画家”的整版报道,以及铺展在我眼前的几幅中国水墨人物画,让我对他生发几许兴趣。尤其是他正值青春勃发的而立年华,已有作品入围全国美展,更让我预感到这或许是一个不能失之交臂的丹青才俊。于是,他被顺利地录用入编到了歌舞剧院。再后来,为了给他提供更好的发展空间和专业平台,又把他调入艺术创作研究院,开始了他专业绘画的生涯……自此,转眼十年间,盖因我误入歧途错坐副局长吏位,彼此虽偶有短暂相见,他总是欲谈又躲地匆匆如风吹发梢,与我心近而形远。直到十年后,我辞去虚吏回归专业,才与他又日益复交往来。他竟也由当初的纳言寡语变得较为健谈起来。话题无非关乎他的绘画进步历程——十年里,他背着画板走西北宁夏新疆大漠、进西南巴蜀云贵高原去绘画写生,北上京城国家画院随张江舟先生学艺、南下湘粤红土岭南近山川风物;其间得磨砺、获博学、多有作品入展、荣膺不少奖项。陡添了艺术觉迷后的文化自信,遂向我发出邀请——附骥他继军营系列、矿工系列和少数民族系列之后,再次赴藏归来的“墨道文韵”作品展。
中午时分,人尽散去,我静静地梭巡于展厅,细细观赏他明朗疏宁的笔墨线条下,墨色沉稳不失典雅,线条凝练概括又多见细腻的三十余幅画作。如同步入倾注了他情感落入笔端的人物画廊,让我在“移步换景”的丰富描绘中,逐读手执念珠、沐风而坐、向山祈祷的《高原母亲》、快乐老汉兴致欣然弹指欢笑的《酥油茶》、祖孙相依祈盼人归的《春暖高原》,还有那毡房前守候《家园》的母女、临风而立《守望高原》的父与子……那些凝神于心底纯净的虔诚祈祷、亲人间相依相拥的质朴情感等一幅幅鲜活生动的人物形态,都带给我有如书信相约邀来的远客,参加一个跨民族的文化派对的俨然。
驻足于每一幅背景简约的画作前,都看得出他游历圣山得外师造化、临池浸墨遂中得心源的袤远神思。个中虽无关波澜壮阔,但那些深入生活、扎根藏民的细致观察后,于平实的生活细节中灵动的捕捉,线墨彩集于情感投射的融合,构图取景的别出心裁,眼眉神态的传神运笔,几乎都隐匿了画者刻意雕琢的笔意,祛除矫饰的朴拙,所呈现出的藏族胞民雪域高原的“精气神”。尤其是,看着那种画间没有波澜起伏,人物却见高原壮阔的意蕴,不觉中便生出一种结构章法之外生动气韵的被带入感,与画中藏胞建立起超乎宗教的情感共鸣,笼罩在少有的温厚文化情怀里。我想,在物质获得极大丰富的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背景下,画者如果没有梵高一样执着于朝着南方寻找阳光的色彩那样的痴迷;如果没有几度到新疆云南一去就是数月的赶脚丈量;如果没有到煤矿下沉到几百米的深井巷道与“煤汉子”为伍的写生采风;如果没有和藏族同胞一起,在雪域圣山感同身受的生活浸润,断是呈现不来生活与笔墨间,如此关乎人的文化形态的语言和表情的。
在我这个画界门外汉看来,中国水墨人物画与西方油画肖像画的不同就在于,西方油画肖像是凝重的光影聚合,国画水墨人物便似是清淡雅致的水墨雕塑。如果说,大千世界丰富的自然风物是最为奇妙与玄幻的巧夺天工;那么,画家笔下由人的表情神态传递出的精神世界,就是最为灵动和复杂的鬼使神差。从郭建明在意笔写实语言和中国画造型表现的结合中,不管是在藏族服饰褴褛略带夸张的厚重宽大,还是粗粝的手中旋转不停的转经筒,哼鸣间就摄入了魂魄;无论是紫外线映照下枯干阔唇的高原红面孔,还是帽围袖口腰带脚靴的细节寻觅,等待着花更多的时间用心去敏锐地发现、深入地了解、悉心地培养、尽情地捕捉;抑或是少年男女深邃清澈的明眸充满了希望之光,以及老迈者浑浊茫然甚至略带空洞呆滞的笃定眼神,不经意间传递出的人生密码里所包含的主题;都力图遵循着传统技法的严谨与精妙,极尽可能地探寻新的艺术语汇表达,以求确立属于自己的不俗表现形式。也就是说,随着当代艺术概念和艺术观念的更新与变化,找到更能够自由表达的个性与风格。惟其如此,郭建明迈步走出画室,以虚静的心境到西域新疆,以沉着平淡的心态往巴蜀川藏,向神奇广袤的大漠圣山、质朴自然的现实生活汲取养分,进而寻找人物风骨里摆脱概念化与矫饰风的鲜活与灵动意味。从他《西域风情》画册里,大漠戈壁的维吾尔少女面庞凹凸有致,浓淡相宜的搓抹见微于眼眉间的娇媚也好;到他《墨道文韵》画展上,水墨扑纸的酣畅淋漓,描摹雪域高原粗粝的藏族牧民,混沌中不乏清晰的平阔脸颊也罢;均不见时下所谓的现代感或都市感的面孔意象,那不事张扬传递出画者意笔写实的人物画神韵,和未来可能抵达的前景。有些画——譬如那幅带着翻沿毡帽的矍铄藏族老汉,手持转经桶和橘红捻珠,双手在合与未合之间,投来那摄人心魄的深邃眼神,已透出浓烈的神明色彩,带着精神心理的特征——以画者诗性的孤独画出了老藏民生命的孤独。那穿越了历史纵深的眼神里不可言说的锐意,带着浑莽沉默、破砚开窗的吞吐之力。以对理想美和古典优雅的探寻,沉甸甸地隐喻了某种蕴含高度的个性,和对具体绘画本质隐士般的迷恋。其艺术手法也多了些难得的向内在转化的驱动力,而非简单地急于摆脱绘画弱势地位的挑衅。这,恐怕就是前辈艺术家所说的由量变到质变的“成熟”吧?
除此之外,那些画在纸上挂于墙体的的藏胞人物画,以各不相同的人物形态,传递出看似独立、互不相关的生活境遇中,有着共同的社会底色所绽露的鲜明精神风貌、人文气质和时代气息。不遗余力地做着尽可能超越对具体人物的技术性描摹,从其内心体验入手,挖掘或提炼精神实质的审美取向的努力。把现实生活所见所闻、所感所触的普通百姓,以及那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和心灵世界,准确恰当地收笔于笔墨丹青,传达源于内心深处对生命价值的同情、怜悯与关怀,以及对真善美由衷地赞叹与讴歌。
当然,不惑之年的郭建明还年轻,就其精心用意的朴实笔触日渐老辣着眼,人们有理由相信随着他寂寞静修正果、低调慢爬高坡、潜心润笔探索,带着疑问的观望和直接质疑,心性开悟地朝着经典的高地,在对人物情感提炼的造景取势以及生命意义的品格深意上,向着个人纯正情怀和生命感悟的远方,尽染旷世苍凉、寂寞孤傲、济世壮美的寄情;于理性思考的深度、生命历程的宽度、艺术语言的力度诸方面,做更具精神性的追求;必将攀沿到神态各异而又带有独特个人气质的,“陋俗不入法眼,出手必取高格”的,淡化笔墨技艺、重视孤独修养的海拔高度。最终在“自由快乐”与“不自由不快乐”的轮回里,进入“我为画生,有画无我”地从画前隐匿于纸后的大画之境。以仁爱共悲悯之心,怀着没有杂质和虚妄的真诚,遵循天道与人道的义理,静观世界了然于心而作于画笔。让人们看着他带着自己的一众水墨人物出走私奔的背影而啧啧唏嘘。即便这样的生命旅途和绘画艺术生涯,只是一种充满活力而又奢侈的期待,也应坚持不懈的跋涉于立帜和坚守。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思想与技艺,同处于高海拔的孤独者……
2014、12、12·湖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