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在当下“公共”是一个时髦的、“百贴”的题目。但是“公共”到底是什么?我们常常会把“公共”和称为“大家拿”的“公家”联系在一起,理解成一种空气和水一样的福利——大家都有份儿的而又不花钱的就是“公共”。
对现阶段大多数中国城市的“三馆一厅”(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音乐厅)而言,“公共”常常停留在“三菜一汤”的“脱贫”层面,质量不高,但来者有份,它们空荡荡的“餐盘”不是拉近了和使用者之间的距离,而是使得这种脆弱的“公共”在城市中更遥不可及。“公共”好像只属于城市中极少一部分有闲有钱的人群,也只属于城市中难得的一块飞地,放在空荡荡的广场中央,需要千辛万苦地搭乘各种交通工具才能专程前往——空间的权属确实是“公共”了,对公众而言却不亲切、便利,这些建筑物仿佛都是不合群的怪物,在让你看了第一眼之后,就丧失了更多深入探究的兴趣。
显然,“公共”的功能并不就意味着和“私人”的需要截然分开。同样是“公共”,博物馆和美术馆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庙堂”还是娱乐大众的“秀场”?对这些选择题的答案好像不是前者就只能是后者——这里“公共”和“集体”,“私人”和“盈利”难免混淆在一起,“公共”vs“私人”的关系被置换成了不同经营模式之间的对立。它们在我们的印象里似乎也水火不相容:要么就是效率低下的“国营”板起脸,要么就是嘈杂喧嚣的市场一地鸡毛。
人们普遍倾向于把大多数展览建筑看作“公共建筑”,好像是因为其“外在”的规模和面向大众的功能,但是在建筑史上,美术馆的起源却和私人化的建筑类型密切相关,人们在那儿感受到的,是“内向”的视角和审美经验。更确切地说,最早的美术馆建筑曾经和“住宅”的功能相差无几——它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文艺复兴城市的规模,无论是“圆厅”还是“艺廊”都是住宅尺度的,这和后来出现的“国家美术馆”一律的巨大中庭和高拔柱式截然不同。“住宅美术馆”的展览空间紧凑人际,作用冗余混杂,缺乏现代公共空间期待的纪念性品质,如此美术馆的“内部”和“外部”不存在分离的问题。
很显然,美术馆的“公共”属性是后来发展出来的。讽刺的是,在使得它的公共功能最大化专业定位清晰化的同时,从一片白地上拔起的展览空间反而变得和公众有些疏离了。毫不奇怪,这些“专业展馆”一天里只能开放有限的时间。
美术馆天经地义是为了展览,但弗兰克·盖里的美术馆设计团队提示说,其实大多数现代美术馆的纯专业面积(画廊)只有总建筑面积的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剩下的部分总不至于都是密不透风的 “黑盒子”吧?一座当代美术馆另外百分之六十的功能是什么?它既包括必要的办公空间,更延伸了美术馆的展出功能,以及更加灵活的使用。这些使用不仅仅是展现与谕示,也包括学习和沉思。如果说展现和谕示是自上而下的宣教,学习和沉思的功能却是依赖于精神上的自觉;介于这两对功能间的“公共交流”注定是有别于纯粹的娱乐和训诫的,它只能是人际尺度和纪念性尺度的平衡,而无法仅仅是其中一种。
这些“百分之六十”已经不只是美术馆的“辅助功能”了,它事实上构成了美术馆和城市之间有效的接口。
城市,从画廊里面向外看的城市……是的,对于城市的人们而言,美术馆应该不仅意味着它里面发生的展览。
于是,一座美术馆建筑有待评估的“公共性”现在也粘连着城市的问题,美术馆建筑的通达性问题本不限于美术馆的内部:展览中的单个和多个展览的流线组织;展品和日常供应的装卸和运输通道;办公和来访人员的进出和来往……鉴于大多数中国的新建展览空间常处在新开发地块中,这些建筑尤其需要考虑在现有条件下场馆内部交通和区域城市交通更紧密的“对接”,把美术馆的优质资源引向城市。
很遗憾,今日中国城市略显遥远的公共空间,常常受限于黑白分明的城市-建筑的“图”和“底”关系,在这样清楚的边界限定下美术馆只能是美术馆,城市也还是城市。对于新的都市理论而言,建筑的“内部”交通和“外部”交通却未必是简单二分的,未必只能通过广场、空廊、梯级一类的连接手法羞羞答答地彼此呼应,两者是有可能通过统一的城市基础设施结合起来的,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公共性”真正落实的基础。这样的美术馆如果实在不能成为外部的城市的一部分,最好需要自己成为一座功能俱全的城市。
美术馆何以成为一座城市?通俗地说,将来的美术馆也许是和影剧院、居民小区、市政中心……甚至火车站、餐厅,高速公路……进行功能混搭,通过新的建筑学观念结合在一起的,它不再是一幢孤立的建筑,而是嵌入生活的真正的“配套设施”,只是路上“顺便”看到的风景。对于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而言,美术馆也许尚不能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人生,但它也许会给他们枯燥的日常生活注入一剂润滑剂,试想一下,和心爱的情侣相约国家美术馆,在凡·高的名作前面(当然,中间一定隔着不少玻璃)吃一顿丰盛的大餐会是什么感觉?或者,高冷的美术馆竟也因为食物的香气融化了(慢慢地,有些食物过于撩人的气味也会变成咖啡和茶的清香),从外面冷漠的城市里拉来了踯躅不前的人流。在严寒的气候里,它成为那些过路的市民一条暖心的、名符其实的“文化走廊”,大家每天从这里匆匆穿过,每天都在上班前后“顺便”看到有意思的展览……
重要文化项目往往占据城市开发中的重点区块,如此土地价值的路段理应履行一部分城市基础设施的功能。公立美术馆既应提供观摩馆藏精品的贵宾室,也应设置大规模的公共教育课堂,它的公共和接待区域可以包含以下的城市服务功能:研究性图书馆,公共会议和教学、问询和信息服务,公众休息、餐饮服务和艺术衍生品经营等,它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共“剧院”和“论坛”,这种公共功能不应扰乱美术馆的本色,但是如果在主要功能(美术馆作为“高等文化”的展示殿堂)有效的前提下,使得城市各区域间的步行联系便捷和无障碍化,同时让富于公民社会色彩的教育功能“搭便车”,那么美术馆对于城市未来的意义将要比纯粹的“专业机构”还要深远得多。
很多博物馆-美术馆的访客都会爱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纪念品商店,他们喜欢这些能够带回家的艺术可能胜过那些墙上的真迹!去过美国盖蒂艺术中心的人们通常都会在山顶的餐厅吃个大餐,“顺便”看看南加州郊野满目苍翠的无垠风景。对于出个门都需要开车的洛杉矶而言,这样整个家庭可以度过一整天而不假外求的所在实在是太应景了,即使他们不一定会在美术馆的画廊中花太多时间,艺术对于生活的意义却更加丰满与立体。
对城市而言,“路过”一座美术馆比“专程”去往一座美术馆要来得重要。
也许,将来真有可能去美术馆吃一顿难忘的晚餐。
(作者系建筑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