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广州日报记者刘丽琴
“绘画死亡”论流行已久,从19世纪摄影术诞生对绘画产生冲击,到20世纪初杜尚的现成品登场,再到今天装置、行为、影像等各种当代观念艺术大行其道,刻着“手工”、“技艺”之烙印的架上绘画被看成是滞后的艺术,处境尴尬。但在近日,中央美院美术史教授邵大箴在一次采访中直言,当代绘画需要有思想和批判性的观念,但在未来的绘画中,这样的观念更需要用手工的高超技艺去表达,“绘画回归”可谓大势所趋。
作为西方艺术史和艺术理论的资深专家,邵大箴的这番思考在艺术界激荡起阵阵涟漪:观念当道,“手艺”如何立足?以西方艺术史为中心的理论能否对中国绘画做出价值判断?本期《品味》,且听业界艺术家和批评家各抒己见。
正
艺术批评家、《美术》杂志执行主编 尚辉——
不能因为有了当代艺术
就取代绘画的样式
我非常赞同邵大箴先生提出的“绘画回归”,这不仅是对中国人说的,也是对世界艺术界说的。虽然回归的现象在世界范围内还没看到更多的迹象,但“艺术发展应该回归绘画性”。绘画艺术作为人类文明创造的重要成果,不能放弃绘画艺术自身发展的可能性,不能因为有了当代艺术就取代绘画的样式。随着时间的发展,人们会认识到,机械成像的图像泛滥,最后还会重返绘画的手工性。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应该呼唤、保留、坚守绘画的当代性创作。
首先,重视观念的当代艺术和架上绘画是两种艺术载体,中国美术界从不排斥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国际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开设、中国的广州双年展、上海双年展等都说明中国美术界对当代艺术抱着认同和赞赏的态度,引进、学习、创造,并积极进入世界当代艺术的领域。徐冰、蔡国强等一批活跃在世界当代艺术领域的中国艺术家,他们使用浓郁的中国文化符号,创造了当代艺术的神话。可是,当代艺术作为一种艺术的类型、载体和方法成为当今最流行的艺术样式时,很多人却认为只有这种载体才能表现当代人的思想和情感。这就好比认为在图像时代,小说、诗歌就不能表达情感了。我们不能因为当代艺术这种新艺术类型的产生就完全排斥原有的艺术进入当代性的可能,就认为绘画这种传统的艺术载体不能表达当代人的情感,不能进入当代性的创作,也不能以有没有出“大师”来认定这个事业能否存在下去。
其次,西方艺术史关于艺术的论断着眼于西方现当代艺术的发展,并未包含东方艺术,尤其不包含中国绘画。中国绘画本不具有再现性,所以摄影术的发明对中国绘画影响不大。而且不仅中国绘画在现代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在西方艺术史中已经趋于衰落的西方油画在中国也得到了延续、继承和发展,比如水彩画就在中国有了新意的突破,这也是西方艺术史没有料到的。邵大箴先生对“绘画艺术回归”的这种基本判断,至少在中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在世纪之交全球化的语境之下,中国当代艺术的国际化,使得原本从事架上绘画的艺术家曾对架上艺术能不能存在、能不能发展下去有过困惑、徘徊、困扰的阶段,而到了21世纪后的“10”年代,架上绘画的艺术家、中国的美术家们对这个问题认识得更清晰了,对架上艺术自身能够发展的信心也更强大了。发生在中国的事情,不能以西方的眼光去看,今天的中国人在文化发展上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来探索当代绘画自己发展的道路。
其三,中国绘画最典型的是中国画。我们知道,当代艺术除了所用媒介的大众化之外,最重要的理念是要和当代现实发生关系,所谓干预现实,这个理念在西方艺术传统中从古希腊以来就没有变过,但是中国艺术不是这样。中国艺术不是靠和现实发生关系,恰恰相反,中国的文人绘画要表现文人的情感,让人在自然中获得情感的解脱和寄托,中国画通过毛笔来表现艺术家的思想和品格,这些艺术创作理念在西方从未被涉及,这种中西差异随着中国的发展,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所起到的无可替代的作用也将越来越得到充分的认识。因此,我们不能“食洋不化”,简单地把西方艺术史理论套在中国艺术的发展身上。同样,引自西方的中国油画在学习西方传统时也是一边学习一边创造,在表现当代中国人的情感、塑造当代中国人的人文形象当中获得广大人民的喜爱,这可能是西方艺术史学者没有料到的。
可以说,在全球视野下,我们看到了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并行不悖,创立上海双年展的著名画家方增先,在举办了这么多年的双年展以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画的方式、语言,表现的思想、情感,都是西方绘画所没有触及的问题,用西方艺术中所有的理论都不能涵盖它。
反
艺术批评家、策展人 徐子林——
“绘画回归”
是一小部分人的
一厢情愿
“绘画死亡论”不是说绘画真的死亡,从古典写实、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到印象派、后印象派,再跨越到现代主义,从壁画、木板画、布上油画、波普的丝网版画到现在的电脑绘画,绘画总是以不同方式新生,但绘画的影响力逐渐衰弱,这是事实。今天的艺术更是一门思想,形式宽泛,绘画已然无法承载今天的表达;同时,今天谈的绘画和传统绘画也是不同概念,因此,我所理解的“绘画回归”不是回到传统的手工绘画。但无论如何,绘画的回归只能说是一小部分人的一厢情愿,对当代艺术形式的不适应,让他们成为一种保守力量,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阻力。
艺术是一种生活状态,做当代艺术关键是要有平和的心态,如果我们中国的艺术家有一天只是把艺术当作我们的生活方式或者思想,才有可能真正地面对艺术。今天的艺术家面对艺术的态度存在两大问题:一是所谓的成功,在社会上获得名望;二是获得金钱,作品要卖钱。这两个属性与今天的艺术可谓背道而驰。上一届2013年获得金狮奖的作品是一个行为艺术,禁止摄像、拍照,从中我们应该看出,艺术只发生在当下,做一个作品就要把它卖掉,换成钱,获得赞赏和传播,这不是真正的艺术家所追求的。可中国不少艺术家永远是急功近利的,把艺术当作谋名谋利的工具,因此也无法与艺术进行真正的心灵交流。和中国的艺术家谈,他永远是说,能不能给我做展览?能不能帮我做推广?从不交流艺术的本质,永远把艺术当成小买卖来做。
如果只有观念,没有艺术性的表达,艺术岂不是变成了哲学?对于这个问题,我首先要强调,艺术是思想性的东西,对于媒介丰富的当代艺术,确实具有绘画性的审美因素在传递和过渡,比如摄影艺术中存在视觉的因素,但艺术性并非一定要通过绘画和技巧训练达到,长期绘画甚至还有可能制约人的思维,因为绘画会让人产生一个习惯,就是坐下来画,而不是去用脑子思考,这也是很多中国画家不读书的原因。当代艺术发展到今天,已经产生了新的技术,绘画只占其中一点点,你擅长绘画自然也可用它去表达。
有时候艺术家不理解或者质疑批评家用艺术史的方法来谈论绘画的滞后,对此我想说的是,艺术史不是个人化写作,也不是几个理论家、批评家闭门造车编出来的,艺术史是根据艺术发展写出的脉络,是基于整个文化史的价值判断。今天的文化复杂多元,绘画同样有机会,当批评家说“绘画死亡”的时候,不是说绘画会消失,而是希望绘画推陈出新,或从观念上汲取营养,产生新的视觉,一部分艺术家能通过绘画成为新的大师,绘画才能在艺术史上立住地位。
国家画院油画院副院长、广美教授 郭润文——
个体化的自由创作才能使绘画愈加鲜活
架上绘画在中国从未边缘化,是主流的一部分,国内、国际扬名的中国艺术家基本都是以架上绘画为主,包括蔡国强,火药在宣纸上爆破的痕迹,其最后的展示效果也是架上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及其作品在西方美术史里的位置根本没法和日本、韩国比。但中国在架上绘画上特征明显,而且擅长,韩国、日本自愧不如。严肃的理论家站在美术史的角度上,不会对此全盘否认,但同时,中国绘画现在面临的问题,如写实绘画庸俗化、表达趋同缺个性,很像西方艺术在19世纪的处境。
几年前,绘画复兴在欧洲已有征兆,比如英国对古典绘画收藏进行大型回顾展览,重点推荐了当代架上绘画的巡展,并有意投资架上绘画传统的艺术家;西班牙对传统艺术、架上绘画一直保持重视,国际上也出了很多绘画大师。
当今的造型范畴中,所有跟造型有关的比如装置、影像、图片等艺术,他们和传统绘画有着巨大的区别,这些过去几十年中留下的很多作品,在博物馆的保留是个问题,尤其是巨大装置;在意识形态方面,人们在接受当代艺术轰轰烈烈的思潮当中,对观念艺术和观念艺术所追求刹那间的视觉刺激、感官刺激,产生厌倦心理,抚慰心灵的传统绘画成为一种需要。
因此,架上绘画的承载和技巧能否继续发展,被不断追问。我的观点是,西方油画经历无数次技术上的改革,形成了历史的积累。但这种积累不是一招一式的技法,而是深入到对依托材料、表现材料的研究上,在技法上已经到顶了,没有原创意义。现代绘画能做到的最大不同就是取材的不同,人物造型具有现当代的特征,表达现当代的人物、事件和环境。在中国,不管是具象写实的画家,还是具有表现主义性质的画家,像曾梵志、方力钧,这些人其实还是延续西方的对油画的理解的表达。因此,批评家站在艺术史的角度,认为架上绘画不合时宜也没有错。而且,写实绘画在中国确实存在问题:表达趋同,没有创意,包括方式雷同甚至形象雷同。比如说,审美庸俗化,清一色地表达年轻女性,而且美女都标准化了。具象艺术表达的范围丰富、广大,具有非常多的领域可以去挖掘,为什么现在的艺术家都走到这条羊肠小道上呢?这是值得反思的。
那么,如何有效解决当下的问题,复兴架上绘画?我想说的是,首先架上绘画经过了一代代的研究、创作,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其二,必须从绘画的角度,进行彻底的个体化的自由创作,如果总被外界所左右,就没有意义了。如果能处于理想的创作状态,甚至能带有批判性的现实主义的表述,绘画艺术在未来会越来越鲜活。毕竟,人们对手绘的具有技巧性的这种艺术所承载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哪怕在今天,充斥着如装置、影像、行为等观念艺术,基本上没有具象绘画的教学和研究的西方高等院校,仍然将讲究技术和技巧的版面作为必修课加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