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一书中,美国汉学家谢弗(薛爱华)提到洛阳的时候是不一般的艳羡语气:
“……与它西面的长安城相比,无论规模还是历史都不相上下,但洛阳还有某种更为温馨,更加高雅的精神生活氛围……”
洛阳曾经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呢?我们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大概已经忽略了一切具体的时间空间,忘记了百代的光阴是无法用一张地图来描绘的。但是,人们在提到历史上的伟大城市的时候,多半又都是如此的“印象派”,而且越是深刻的误会,这理想中的城市便越是光彩夺目。日本室町时代以来,就一直流传着因洛阳而得名的“洛中洛外”图绘,那时代的绝大多数日本人从未来过中国,更不用说身临其境地感受洛阳的繁盛,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这样的图绘中,雾里看花,把洛阳当成一切人间锦绣的最高象征。
中国文化的“理想城市”。
中国的“理想城市”也有自己的地形图。最紧要处,是包容得下各种误会和暧昧的“自然”,对于洛阳而言,是“花”和“尘”。阳春好景时的“洛阳花下”呼应着不那么美妙的“衣袂京尘”,它们一起构成了中古中国城市最显著的景观,这景观同时也是“自然”和“人工”的平局,是中国式人生的一对寓言。
“花”对于洛阳来客并不陌生。“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 虽负担者亦然”(欧阳修《洛阳牡丹记》),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但是,今天的人们不太容易体会的,是拂看花客面而至的“紫陌红尘”,它们随着人情的涨落而同时隐现,让古代的城市变得肮脏、困顿,并在城市的末日里将它直接埋没。它提醒着我们,繁盛的时间也对应着过往的苦恼人生,城市如同构成它们的建筑材料,在建构、累积的同时也崩塌、污损,而万古不变的自然将欢笑如初,通过这种对比,“自然”最终揭示和浮现了“人事”的有限。
和短暂的人类生命一样,城市自有它们的生与死。对于有一类城市而言,“过去完成时”中不可见的过去才是它们对于当代历史的意义所在。
“花之洛阳”永远活在对上个春天的追忆中,我们所要讲述的北魏洛阳的故事,也恰恰是从它的身后劫灰说起的。
公元547年,也就是哥特王托提拉洗劫罗马的后一年,一个名唤杨衒之的北平人——此“北平”大概只是现在的河北郊县吧——公差路过洛阳,这时候,昔日的洛阳却正是在一片丘墟之中,先前由鲜卑人建立的北魏王朝已经土崩瓦解,连带着它的都城也就灰飞烟灭。杨衒之依然不过是名小官吏,不过却由效忠北魏,转而隶属它分裂出来的东魏朝廷。慨叹于这壮丽城市的结局,不禁悲从中来,他追怀往事的感喟,最终成就了一本独特的“倒叙”的城市史:杨衒之记载北魏晚期都城洛阳胜概的《洛阳伽蓝记》。对于中国历史上的来者而言,这是一种绵延不绝的“追忆”传统的开始。这种“城市追忆”的文体远至《东京梦华录》、《梦粱录》,近至《春明梦余录》和《鸿雪因缘图记》。
杨衒之的声音具有恒久的魔力,不仅是因为《洛阳伽蓝记》“过去完成时”的叙述角度,而且还因为它同时应和着“预言”的前定:“将来完成时”的预言,和“过去完成时”的追忆仿佛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镜子之中无穷折映出的是城市的宿命——“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将来完成时”设定于杨衒之时代的两百多年前,依然是在这座城市的地盘上,有一位出身河西敦煌的著名书法家,已经准确地窥见了洛阳未来的命运——对于将文化当做只有面值而无价值的物品收藏的当代人,索靖的大名联系着《出师颂》,是2003年拍出2200万元人民币高价的书法名作,对于历史学家而言,索靖被记住却是因为他1700余年之前的一句谶语:
“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晋书·索靖传》)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循环律,为中国城市带来了奇怪的喜剧和悲剧并存的传统,或者是现实与它的最终结局间不祥的叠映——历史时间在此不再是一根绵延的线,而是被压缩成了一个黑洞般密度的点,通过“星际穿越”般的“虫洞”,人们既可以站在未来打量现在,也可以立足于此刻,指点一座城市的不同的命运。
这预言可以是通往兴盛的吉言——索靖的传记至少还与另一桩有名的预言故事有关,但是这一次他强调的是“成”而非“坏”,“先时,靖行见姑臧城南石地,曰:‘此后当起宫殿。’至张骏,于其地立南城,起宗庙,建宫殿焉。”(《晋书·卷六十》)。但更多的时候,预言恐怕是不中听的:在约700余年之后的欢宴上,大文学家苏轼面对一座新建筑的落成,就再次写下了“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的断词(《凌虚台记》)——从新生儿的啼哭看到了千年后的白骨。
对一座城市结局的洞见不仅是政治预言,而且也是大多数中国历史都市的事实,索靖的噩梦不过是其中一个富有魔力的“虫洞”,而杨衒之面对的北魏洛阳的残灰,也绝不是这座城市劫难的终了,在他身后,一座中国城市新的幻象就和它很快崛起的现实一样饱满了--那便是唱着“千年万岁阳春曲”的隋唐东都洛阳。
在索靖的时代,尽管东汉末年董卓等人对于东都的破坏还历历在目,但后来者建设的规模、速度、能力均属惊人,用不了多久,这时候的西晋首都洛阳已重又“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壮丽得让人不相信它能被任何力量所毁坏了。
索靖不幸一语成谶,后来的历史我们都知道,那就是“衣冠南渡”,它始自公元311年(晋怀帝永嘉年),刘渊、刘曜率领的南匈奴部攻陷和烧毁了一百年内再一次辉煌起来的洛阳。今天,大概没有多少中国人敢说,这历史事件与他们毫无关系,因为“永嘉之乱”从北方裹挟了大批的汉人南下,南渡政权在地方侨置的郡县,给江南带来了无数与北方有关的地名,类似北美殖民者那一串串的新约克,新奥尔良,新汉普什尔的命名……例如安徽和江苏接界处的“当涂”,就是以北方怀远的涂山而得名。今天长江以南的所谓“本地”汉人,高矮白黑,人种之间差异其实不小,有时候便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流的本是洛阳人的血。■
(作者系建筑策展人)
从周武王灭商后营建的洛邑开始,洛阳就仿佛坠入了一个周而复始的怪圈。无论城址迁徙,还是改换姓名,任由道德训诫和兴亡成败的种种教训,只要洛阳还是神都帝京,就一样终难逃大起大落的命运。今天人们只知明清北京城的壮丽,却不太想得到洛阳,这号称十三朝古都的中国第一历史名城,毁弃复又兴起,这样的轮回究竟有过几遭?百代的经营一朝都如摧枯拉朽,今天,这重复耕种的大地上竟已渺无昔日文明的痕迹。
1963年,当纽约市的资本家们在一片争议中合谋拆除宾夕法尼亚火车站时,《纽约时报》发布社论说:“将评说我们的,不是那些我们所建造的纪念碑,而是那些我们所毁弃的。”
难怪宋人司马光会说,“欲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在《诗经》的《王风》中,一首题为《黍离》的诗歌记载了另一座古都的结局: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毛亨的《序》暗示着它可能和《洛阳伽蓝记》有着类似的起源——曾经亲眼目睹了前朝盛况的官人返回故土,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周大夫行役, 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彼黍离离”并不仅仅是洛阳和丰、镐的命运,和中国历史上的其他伟大都市相比,上一个千年中国文化的主角北京应该倍感欣慰——毕竟它还剩下了不少可见的“遗迹”,而洛阳已经湮没无存,哪怕是些幸存的“尸骨”。要知道,使后来拜访这座城市的北魏小官吏杨衒之发出“《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的感慨的北魏洛阳,曾经是中国古代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辉煌都市——“近代以前全球所见范围最大的城市”(俞伟超语),那个洛阳拥有中国古代最高的木构建筑(永宁寺塔),拥有最多数目的佛寺和佛塔,从葱岭以西到大海之东,都有络绎不绝的访客。但仅仅在北魏灭亡后的十数年后,它所能留给来者的就只有“彼黍离离”,茫茫一派“自然”了。
“彼黍离离”背后联系的不是“花之洛阳”,而是“荆棘铜驼”,是“城春草木深”。其实城市并没有消失。因为“自然”依然按照它的形状在生长,野草侵入闾巷,狗粪涂满门庭,如同一件陶范界定了它所铸造的器物的形状,正负颠倒,荆棘和稗草勾勒出了已经成为空白的城市……只是,这种依托人工范型而成长起来的“自然”,最终将无情地吞没它的“原型”,今天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古代城市的“阴刻”,如果你拿到一份考古工作者绘就的地图去实地考察,会发现,似乎是着了魔咒一般,在整座洛阳“内郭城”的遗址四围,只环绕着一大摞和“都会”无所粘连的“自然村”:
保驾庄、白马寺村、太学村、义井铺 ……
这地名间或泄露一点前尘往事,但在偌大的内郭城中,只剩下一片阡陌纵横的平畴,再无半分都会气息,昔日的“城市”和今朝的“乡土”恰好翻转了个儿,隐约可见的一线土墙拱卫着稠密的“当代”里剩下的这片空白。
我在一个微雨的夏日莅临这座“城市”,脚踩像昔日天街一样漫长的土垄,面向只在虚空中的魏阙和宫门。三春已逝,那花一样的洛阳,不仅从中国的现实中也从中国人的感受里被抹去了。
细细想来,对翠楼绮阁的毁弃并不是最值得叹惋的时刻,惊心动魄来自于重新涂写这片风景的那一刻,一群饥民攀缘而上已经烧为白地的宫室土台,七手八脚地指点着锦绣灰与公卿骨:
“这土细润,可以挖去盖俺家后院。”
“这细皮嫩肉女子,干脆带回家做我婆娘。”
“好大一片空场,翻耕了,明年一定有好收成。”
“这地甚平,或可以做打谷场。”
这惊心动魄的时刻并不是独一仅有,中国建筑史,或许毁弃了百分之九十九只留下了百分之一,而这百分之一的命运如今尚未可知。在同一片建筑基址上,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或是干脆拆了又拆又拆又拆……终于,荒城只剩下了丘墟,原来那些丽景飞甍的凌云杰阁,却不如它们黄泥涂地的台基更为经久,于是,古城就像是一座千年的烂尾楼伫立在原野中,任凭风吹雨打……在粗大骨节的黑手紧握锹柄后的远景里,原本“碧楼金粉”,不过是一堆可以搬来倒去的泥巴而已。
——初次造访洛阳汉魏故城遗址时,当地考古学者告诉我,当他们开始挖掘土台基址时,却发现一户农民已经在其中挖了一个窑洞,住在里面。显然,用细细遴选,并遍遍筛过的夯土垒成的宫殿台基,发现了它新的用途。而在北魏洛阳的例子里,“金銮殿”与“茅草屋”重叠错置的现象,也比比皆是。
无意在“金銮殿”与“茅草屋”之间分出高下,但最为触目惊心的,也莫过于这种文明形态无端的错置与颠倒,那是对于历史因果的极端蔑视,对于无谓劳动和恶意反复的极端冷漠。无可否认,新的生命成长于斯,新的历史动力创造于此,但一切却是以一种粗粝的的方式完成的,这种伟大王朝城市的生与死之歌,与“建筑设计师”这一二十世纪宠儿的趣味绝不同调,也与我们对现代都会物质现实的眷慕格格不入。
无可否认的是,“荆棘铜驼”是中国建筑的一句谶语,它像极了尼古拉斯·普桑画中的轶事——借一块石碑,在淳熙的风景中沉默的死神开口了:在阿卡迪亚(乐园)也有我!如同“花”与“尘”的并存,“城春草木深”般的景象对于中国建筑的启示,并不在于它是某种“亲近自然”的理想生活的象征,而在于它是文明的反面。在此,由“自然”和“人工”混合起的废墟是人造世界的永远噩梦,是完美现境里无可消除的一处毒瘤。它揭示出一种高速建设与潦草毁弃之间的矛盾冲突,它既培育了持续进取的热情又造就了不断激发的混乱。
它将巨厦摧为瓦砾,它将高塔付之一炬。■
(作者系建筑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