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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选见过《溪岸图》吗

作者:佚名      宝物评论编辑:admin     

  

    在20世纪古代书画研究中,有两场大辩论。

  学者谈晟广在其《浮玉山居——宋元画史脉络中的钱选》一书中对《溪岸图》进行集中讨论,得出《溪岸图》曾是南宋权相贾似道旧藏;由于宋末元初著名画家钱选(1239-1301)“也许”被贾似道授予微官,他可能在贾家中见过这作品;受其启发,他创作了两件以“山居”为主题的手卷的结论,本文作者从多角度对该结论提出质疑。

  上海博物馆藏《浮于山居图》(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浮于山居图》(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浮于山居图》(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浮于山居图》(局部)

  在20世纪古代书画研究中,有两场大辩论。第一场是《兰亭集序》真伪辩论,发轫于上世纪60年代郭沫若先生质疑传世王羲之《兰亭集序》。第二场辩论主战场在美国:1997年,高居翰先生撰文,直称王季迁旧藏传五代董源《溪岸图》为张大千伪作,引发激烈论战。高先生看似言之凿凿,证据却经不起推敲。绝大多数学者依然认为,此画是10世纪一件重要的山水杰作,至于是否出自董源,尚需进一步探讨。自1997年以来,这问题鲜有新论问世。最近读到谈晟广先生《浮玉山居——宋元画史脉络中的钱选》一书(中华书局,2013),才知道讨论又有新进展。谈先生对《溪岸图》的讨论,集中于《浮玉山居》第3与第5章。大意是:《溪岸图》曾是南宋权相贾似道旧藏;由于宋末元初著名画家钱选(1239-1301)“也许”被贾似道授予微官,他可能在贾家中见过这作品;受其启发,他创作了两件以“山居”为主题的手卷。假如这结论可靠,那无疑令人振奋,因为我们不仅确认了一件五代巨匠董源的真迹,也多了一段关于收藏与创作联姻的佳话。但遗憾的是,谈先生的研究是沙上楼阁,不仅未推进《溪岸图》研究深入,反造成了混乱与倒退。

  钱选与贾似道

  对于《溪岸图》的讨论,《浮玉山居》第3与第5章承担着不同作用。第3章是证明“钱选在南宋灭亡之前可能与权相贾似道有过不浅的交往。贾富于艺术收藏,钱选艺术创作的风格来源与贾似道的藏品有很大的关联”。第5章在这基础上,论证《溪岸图》也是贾似道旧藏,对钱选创作有重大影响。关于“钱选与贾似道有不浅交往”的推断,谈先生提出了有四个证据。

  第一个证据,是明人汪珂玉《珊瑚网》及郁逢庆《书画题跋记》著录的钱选《萧翼赚兰亭图》。此画今不传。据两书著录,这作品是钱选绘于复州裂本《兰亭集序》卷首的。据《书画题跋记》引元人陶宗仪题跋,“复州裂本兰亭”是贾似道旧藏。至于以“萧翼赚兰亭”主题的绘画,辽宁博物馆恰有一本,传是唐人阎立本作,有明初“典礼纪察司”印章。这个印章,是明初洪武年间清点元内府旧藏时的用印。由于贾似道被抄家后,其收藏进入南宋内府,后者又进入元内府,故作者认为辽博本《萧翼赚兰亭图》也可能是贾似道旧藏。既然复州裂本兰亭和辽博本《萧翼赚兰亭图》都可能是贾似道旧藏,那么在谈先生看来,钱选绘在复州裂本前的《萧翼赚兰亭图》,就“给我们带来很多猜想”(P80)。从后面文字看,谈先生所谓的“猜想”是说:钱选与贾似道的世界有交集;他也许在贾似道家见过《萧翼赚兰亭图》,并根据它创作了复州裂本前的同主题作品。我想每个读者都能看出,谈先生的结论若要成立,必须同时满足至少3个要件:1)复州裂本兰亭确是贾似道旧藏,而非赝品;2)卷前《萧翼赚兰亭图》确是钱选所作,而非赝品;3)以“萧翼赚兰亭”为主题的绘画,天下只有贾似道所藏阎立本一件,此外绝无他本。但这三个要件,没一个能通过。比如3):谈先生本人就指出从唐、五代至宋,至少有五人作过相同主题的作品。可见“萧翼赚兰亭”是唐宋常见的绘画主题,不只阎立本有作。至于第1第2,情况又稍微复杂一点。

  所谓“复州裂本兰亭”与卷首钱选作品,最早著录于明汪珂玉《珊瑚网》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两书都成于17世纪,距钱选去世至少300年。鉴于两书经常不辨真伪,因此这作品的真假很成疑问。比如,两书都说复州裂本兰亭卷首有钱选《萧翼赚兰亭图》,这听起来两书著录的是同一本。但细看著录题跋,又有很大出入,这又给人“两本”的感觉。其中最成问题的是《珊瑚网》著录中有所谓“赵子崧”跋,跋文作:

  右复州裂本兰亭,雁行定武。宋理宗赐贾平章一百十七种,裭为十册,此其一也。戊申岁中元日赵子崧观于庐陵凌波阁,伯慈伯武侍。

  谈先生称赵子崧是宋人,不知何据。北宋末南宋初有赵子崧(?-1132),但比贾似道早一百年。谈先生若指此人,那两宋之交的人,如何能跋理宗(1205-1266)朝发生的事?这同一段题跋,《书画题跋记》著录又分作两人,“右……此其一也”被归于元人陶宗仪。后一句被归于赵子崧,其文作:

  赵子崧观于庐陵凌波阁,伯慈伯武侍,戊申岁中元日。

  比对《书画题跋记》,可知年月日相同,位置却在后面。也就是说,同一个人在同一天内,分别题了两件复州裂本兰亭,而且两本兰亭都有钱选的画,并都曾经贾似道收藏。这些矛盾与不合逻辑的地方,应足以引起谈先生对两书著录真伪的怀疑。但谈先生竟盲信不疑,直接当真的看待。不仅如此,《书画题跋记》著录的作品,早在1988年,任道斌先生《董其昌系年》已推断为伪。谈先生居然不知任先生的研究,仍然当真的使用。这不仅是马虎,而是让人怀疑其研究能力。

  谈先生证明钱选与贾似道有交集的第二个证据,是钱选另一件作品《西域图》。此作今不传,仅记载于元人戴良“跋钱舜举临阎立本《西域图》”。谈先生认为:“西域图”是“职贡”类题材。台北故宫藏品中,恰有一件职贡题材作品,即传阎立本《职贡图》,上有贾似道“悦生”收藏章,可见是贾似道旧藏。谈先生据此认为:钱选“或是在贾似道家见到传为阎立本画的母本”(即台北故宫本),并据此摹了一本,这便是戴良提到的《西域图》。与上一个推断一样,这推断若成立,也须满足若干要件。其中最重要的是:1)同题材的作品,天下只有一件,那就是贾似道藏传阎立本《职贡图》;2)这件《职贡图》又名《西域图》,所绘为西域胡人朝贡内容。但关于1),我们以《宣和画谱》为例,阎立本《职贡图》外,卷2又有王商《职贡图》。此外又有我们熟悉的传梁元帝《职贡图》、传周昉《执贡图》等。可见钱选之前以职贡为题材的作品,天下不仅贾似道有藏。关于2),台北故宫本——亦即贾似道藏本——的主题,是林邑、婆利、罗刹三国的朝贡行列。林邑在今越南中部,婆利为今缅甸,罗刹似指锡兰岛。这三个国家,在唐代称“南蛮”,不称“西域”。唐代所谓“西域”,指今新疆及其以西至中亚的广大地区。如《旧唐书》西域入“西戎传”,林邑、婆利则入“南蛮西南蛮传”。欧阳修《新唐书》中,三国皆归“南蛮传”,不入“西域传”。可见南蛮与西域的分别,唐人如阎立本应很清楚,不该弄混。所以,“西域”题材固然可称“职贡”,但并非所有职贡题材都可名“西域”,比如贾似道藏的那件,就应该不能。谈先生逻辑怪诞,又不考史实,因此才有这推断。比如《宣和画谱》中,至少列了阎立本四件职贡类作品,其中题《职贡图》的两件,题《西域图》的两件,可知阎立本《职贡》与《西域》是不同作品。钱选摹的也许是后者(或其传本)。

  谈先生证明钱选与贾似道有交集的第三个证据,比上两个更薄弱,这便是今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杨妃上马图》。这件传钱选的作品,学者往往存疑。谈先生在旁注里却轻描淡写地说:“此图即使不是钱选的原作,但至少是一个忠实于原作的摹本,仍可作为研究钱选人物画的重要参考”。同样,这推断若成立,必须满足如下要件:《杨妃上马图》确实是“是一个忠实于(钱选)原作的摹本”,而非假钱选之名的赝品。但这一点,谈先生并不证明,而是直接推断说:由于弗利尔藏画的主题与宋赵孟坚进献贾似道的《马上娇》主题相同,故“非常凑巧的是,钱选可能在贾似道那里也见到了这张《上马娇》,并后来在此基础上创作了《杨妃上马图》”。看来天下巧事,都让钱选赶上了,也都让谈先生发现了。不过问题依然是:即使弗利尔所藏钱选作品为真,以“杨妃上马”为主题的作品,天下未必仅有赵孟坚进献贾似道的那件。比如谈先生书中就指出:北宋末至南宋间,民间曾流传一件题为唐人陈宏的《(杨妃)上马图》。不知谈先生为什么说钱选的母本一定是贾似道藏本,而非传陈宏的本子。

  谈先生证明钱选与贾似道有交集的第四个证据,是宋末元初顾文琛的《题钱舜举画渔翁牵罾图》一诗:

  人间名利不可污,烟水为席天为庐。

  西塞山前晚风急,醉踏船舷浪花入。

  渔翁心事道人知,日暮来看倚筇立。

  回头却捉秋兔毫,写入生綃半犹湿。

  令人展卷心茫然,辛苦微官悔何及?

  诗描写了三个人,1)“渔翁”,2)观看渔翁并“回头”把所见画下来的“道人”(钱选),3)观看绘画的展卷者——即作诗者本人。最末“辛苦微官悔何极”,是展卷者的感慨。此诗作者顾文琛,字渊白,嘉兴人。元季尝入京献《燕都赋》,不得志归。晚年领教岳阳。诗中的“微官”正合顾文琛本人身份。但这么首简单的诗,谈先生竟读不懂。按他的说法,诗中只有一人,那就是渔翁,也就是钱选。最后一行“辛苦微官悔何及”,是钱选自悔。那么“钱选又何悔之有”?答案是:“或许,钱选曾经是贾似道的门客,或许,钱选曾经被贾似道授过微官……。”这已经是乱读了。

  此《溪岸图》非彼《溪岸图》

  总之,谈先生关于钱选与贾似道不浅交往的推断,都是乱猜和误读。其第5章,即关于大都会传董源《溪岸图》的讨论,就在这基础上展开。这章大意是:大都会《溪岸图》也是贾似道旧藏;钱选在贾似道家看到过这作品,并以它为灵感创作了两件作品。其中一件是《山居图》,著录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另一件是《浮玉山居图卷》,今藏上海博物馆。

  郁逢庆《书画题跋记》中,著录了钱选本人对《山居图》两次题跋及元明人的数则题跋。钱选的第二次题跋说:

  董元事江南李主,为北苑副使。米元章称其画在诸家之上。此卷今留王井西处,乃赵兰坡故物。余取其一二,摹以自玩。今复再见,如隔世然。駸駸老境,唯有浩叹耳。霅溪翁钱选重题。

  跋中谈到《山居图》以董元“此卷”为灵感。那么“此卷”是哪卷?作者引明张丑《清河书画舫》,说其中移录的周密《云烟过眼录》赵南坡藏品清单中,有董元《溪岸图》一条,下注“王子庆”(即王井西)三字。作者认为,所谓“此卷”就是周密所记《溪岸图》。这一推断,我认为并非不合理。但作者称此卷就是大都会《溪岸图》,并且是贾似道旧藏,则是根据一系列错误与臆断而得出的结论。

  关于大都会“溪岸图”为贾似道旧藏,作者的证据是:据大都会检测报告,大都会《溪岸图》上“贾似道和可能是赵与懃(即赵南坡)的收藏章仍清晰可见”。但大都会报告却没这样说。它是这样说的:(《溪岸图》上)贾似道“悦生”葫芦章太残,“无法与既存的(悦生章)做比较”;“秋壑”章的尺寸与刻法,也“与既发表的(秋壑章)不相符”。可见大都会并不认定这些章就是贾似道章。谈先生擅改人家的意思,是英文不好,还是另有动机?

  关于周密所记(或钱选自跋中提到的)董元《溪岸图》是贾似道旧藏,谈先生的证据是:此卷初藏者赵与懃生于1170-1180年代,“至嘉熙、端平(1234-1240;谈先生这里弄错了年号次序,应是端平前,嘉熙后)年间其仕途已近晚年”。钱选则生于1239年,因此“赵与懃与钱选的世界不太可能有交集”。鉴于钱选与贾似道有交集,故赵与懃之后,《溪岸图》或许归了贾似道,而钱选正是在贾家见到了这作品。先不论其逻辑的怪诞,这一系列说法中,实在有无数错误,每一个都能直接推翻作者的结论。首先,作者对赵与懃生年的推测,是因为《咸淳临安志》所录两浙转运使东厅壁上的题记最早始于嘉泰元年(1201),后列的题名中又有赵与懃的名字,因此推断“1201年赵与懃至少已而立之年”。这一推断是由于作者误读了题记。壁上题记,如《咸淳临安志》编者所言,“自嘉泰元年赵师石始”,而非全部书于1201年。仔细阅读题记内容及所列六十多位官员的姓名不难发现,题记的时间跨度从宁宗朝至度宗朝,长达六七十年。根据题名先后看,赵与懃的题名在1232年之后。此外,赵与懃的哥哥赵与愿(1192-1220)生于1192年,因此赵与懃生年最早也是1193年,至少比作者推算的要晚差不多二十年。其次,赵与懃嘉熙二年(1238)成进士,与贾似道(1213-1275)同科。赵、钱同为湖州人。可以想见作为“吴兴八俊”之首的钱选,不但和赵家有往来,而且还熟悉他们的收藏(因为钱曾在题跋中说此卷“乃赵兰坡故物”)。第三,周密从不讳言贾似道。但其《云烟过眼录》说:董元《溪岸图》,思陵题,王井西得之霅川。“霅川”即湖州,即赵与懃与钱选的家乡。可见按周密的说法,王井西的《溪岸图》是直接得自“霅川”赵家(此时与懃也许已去世),与贾似道毫无关系。

  关于周密所记《溪岸图》就是大都会所藏《溪岸图》,谈先生的证据是:钱选第二次题跋称董元为“北苑(副使)”;这个称谓,两宋文献并不常用,但刚好见于大都会《溪岸图》董元自署“北苑(副使)”;因此,钱选显然是“根据这张画的题款来称呼的”;可见认为钱选见的那张(即周密所记的)《溪岸图》,就是大都会所藏《溪岸图》。但这里须做几点说明。首先,所谓大都会《溪岸图》“北苑副使”之“北”,是谈先生自我心证的读法,绝大多数学者都读为“後”。谈先生说这字起笔像“北”,我丝毫看不出来(他还拿毛笔在这字上描出个“北”字,真近于儿戏)。

  其次,大都会《溪岸图》董元自署的真伪,目前并不能确定。如果像谈先生说的肯定,那就不会有1990年代《溪岸图》争论,大多数学者也就不会认为此作是不是董源作品还须探讨?第三,谈先生举了两宋5个董源称谓的例子,其中3例称“北苑”,2例称“后苑”。谈先生却说“‘北苑’在两宋不常用”,不知是什么逻辑。第四,谈先生所引钱选自跋出自郁逢庆《书画题跋记》,而非钱选原作。按四库馆臣的说法,郁氏“不以辨别真赝为事”,移录题跋常“传写舛误”。那么郁逢庆“传写”的“北苑”,怎么见得不是“后苑”的“舛误”?总之谈先生所举的证据,无一个能经得住推敲。

  最后说明的是,大都会《溪岸图》画题是晚近才获的名字(也许是20世纪)。宋元时代作何题,我们并不清楚。这一点谈先生在书中也压根没提。但这且不管,因为《溪岸图》画题为晚出这一事实,并非作者把周密所记《溪岸图》与大都会《溪岸图》算作一张画的唯一障碍。另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是:《云烟过眼录》中赵与懃藏品清单逐条著录了约200余件作品,“董元《溪岸图》”只是其中一件而已。这200余件作品,周密说“止是短卷,大者不在此数”。大者有哪些,周密未记。大都会《溪岸图》却是一件巨幛条幅,而非手卷。这个障碍,谈先生解决得轻松但不诚实。他说:这只是张丑记载过程中的一个小小失误而已。言外之意是:它其实与大都会《溪岸图》一样,是一件巨幛条幅。但“止是短卷”的话,并不是张丑说的,而是张丑转录周密的原话。因此,谈先生若要我们相信周密所记《溪岸图》就是大都会《溪岸图》,他就得证明“短卷”是周密误记,或张丑抄录时的窜入。否则,我们就不绝能承认周密所记《溪岸图》与大都会《溪岸图》有一丁点关系。

  除根据题跋印章做讨论外,谈先生还试图从风格上证明周密所记《溪岸图》就是大都会《溪岸图》。他的主要证据是:钱选老友牟巘在《山居图》题跋中这样描述钱选此作的风格:

  疏林断岸,鸧凫辈杳霭灭没,其间大有佳趣。舜举自谓得董北苑一二,岂非元章所谓江南一篇秋色耶?

  谈先生认为:这也正是大都会《溪岸图》风格;可见钱选“取其一二摹以自玩”的董元作品就是大都会的《溪岸图》。但这纯粹也是心证。首先,根据牟巘的描述,我们很难断定钱选作品的风格。其次,如果勉强下判断,我认为这题跋描述的风格正是传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所代表的平远抒情风格,而非大都会《溪岸图》代表的雄伟风格。其中的关键是:作者执意把“断岸”理解为《溪岸图》的“巨嶂临渊”,从没想到断掉的平岸古人也称“断岸”。

  《浮玉山居图》与《溪岸图》

  在上两个问题的讨论中,谈先生多次表现出他对中国书画常识的欠缺。这种欠缺也集中体现在他对钱选《浮玉山居图》与大都会藏《溪岸图》关系的讨论。《浮玉山居图》是手卷,现藏上海博物馆。这件作品,作者认为也是钱选“取其(董元《溪岸图》)一二以自玩”的产物。此外,他又根据《浮玉山居》的钱选题诗,认为此作是钱选画来进献贾似道的。

  关于前一个结论,谈先生论证的方法是截取《浮玉山居》与《溪岸图》局部细节做比较,认为两者无论结构还是皴法都一致。这纯粹也是心证。比如《浮玉山居》山石棱角分明,《溪岸图》很浑圆;《浮玉山居》石面有细笔皴,《溪岸图》未见明显皴法。作者称它们很像,我看却不像。此外,作者又截取两图的若干细节认为它们构造上很像。我看也不像。这一点请读者自己比较。

  关于第二个结论,即《浮玉山居》是钱选酬赠贾似道的,则是由于他乱读钱选《浮玉山居图》题诗:

  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

  下有幽栖人,歌啸乐徂年。

  丛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

  ……

  尘影一以绝,招隐奚足言。

  谈先生认为:这首诗是“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写的,即南山下的那位幽栖人,描写其啸歌动作,描写其生活的环境,描写其隐居状态,明显是一首酬赠诗……那《浮玉山居》是送给谁的”?从“丛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以及画面所描绘的内容看,谈先生认为这是贾似道园林。因为据记载,贾似道的园林有“古木寿藤,积翠回抱,仰不见日,架廊叠磴,幽眇逶迤”。因此贾似道(即诗中描写的“幽栖者”)就是《浮玉山居图》的受赠者。这么读诗,钱选一定后悔写诗。因为以第三人称自己是古诗常见的修辞,比如陶渊明“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君”,就是陶渊明自指。因此钱选用第三人称,并不意味着这诗与画就用于“酬赠”。其次,从最后一句看,这分明是一首招隐传统的诗,诗中的“幽栖人”指一位山中隐士(或是钱选自己),而非贾似道这种公余悠游自家园林的达官。

  错误连篇

  从上面的讨论看,《浮玉山居》一书关于钱选与贾似道及钱选作品与大都会藏《溪岸图》关系的讨论,都不能成立。谈先生的研究,不仅未推进我们对《溪岸图》作者与作品的认识,反给《溪岸图》研究带来了混乱与倒退。这一方面是由于谈先生古书画训练不足,一方面也由于古文献训练不够。既然此书出版者中华书局是国内最重要的、最专业的古籍出版机构,这后一点便有讨论的必要。

  谈先生古文献训练的不足,首先体现于他引用古籍不管版本。比如许多已有学术整理本的书,他竟引用《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这包括《二程集》、《水经注》、《后村集》、《升庵集》等。其次,作者引用古文献,经常从电子版直接拷贝粘贴,字体都不改。这种古文献训练的不足,导致他引文时错误连篇,例如:

  1. 43页引《宣和画谱》:尤加春遇,仍委之搜访名画。“春”字不通,当作“眷”。

  2. 45页“蔡绦”,“绦”误。名字当作“絛”。

  3. 47、97页,“裘桷”,“裘”误。当作“袁”。

  4. 57页引《硕鼠图》题跋,“直贤大学士”,注3又作“集贤大学士”。一页之内都不能统一。“直贤”误。

  5. 61页引苏轼:“诗之于杜子美,文之于韩退之,画之于吴道子,书之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之”字不通。当作“至”。(四字全错,可见不是笔误,而是没读懂)。

  6. 73页引王世贞《古兰亭选序》:而至元末数易主,而归于钱塘谢氏陶宗仪,见而笔之,以为希世至宝。句读不通。当作:而至元末数易主,而归于钱塘谢氏,陶宗仪见而笔之,以为希世至宝。

  7. 73页引《清河书画舫》:贾师宪似道收蓄书画妙绝古今,不特搜访详备,尤是目力过人,盖其相业,虽属误国而鉴赏则称独步矣。句读不通。当作:贾师宪似道收蓄书画妙绝古今,不特搜访详备,尤是目力过人,盖其相业虽属误国,而鉴赏则称独步矣。

  8. 77页注释8据《佩文斋书画谱》引胡俨考:“夫”字上露初也,宋末行文字稍重。完全不通。当作:“夫”字上露“初”、“也”字,末行“文”字稍重。(据《式古堂书画汇考汇考》等书引。按《兰亭》二十五行“夫”字下仅见“也”,无“初”字。《蕉窗九录》所引即作:“夫”字上露“也”字,是。)

  9. 79页注释2引《书画题跋记》:又有僧隆茂宗所画《萧翼赚兰亭图》,于后诚为佳玩。句读不通。当作:又有僧隆茂宗所画《萧翼赚兰亭图》于后,诚为佳玩。

  10. 83页引《德隅斋画品》:阎立本所作《职贡图》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旧本乎?……纸缝有褚长文审定,印章长文鉴画,有名于古定然,知此不凡也。全不通。当作:阎立本所作《职贡图》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旧本乎?……纸缝有褚长文审定印章。长文鉴画,有名于古,定然知此不凡也。

  11. 86页引陈谟《题七贤图后》:反复观之,阮咸出塞之音,嵇康广陵之散,安得复起。斯人于九原,一闻其慷慨,激烈之余,韵乎安政。萧君其珍袭之。全不通。当作:反复观之,阮咸出塞之音,嵇康广陵之散,安得复起斯人于九原,一闻其慷慨激烈之余韵乎?安政萧君其珍袭之。

  12. 92页引王世贞:后有款识而失之,华生以为恨,乞余题尾。噫!待款识而后真“浅之乎”真矣!全不通。当作:后有款识而失之,华生以为恨,乞余题尾。噫!待款识而后真,浅之乎?真矣!

  13. 94页引程敦厚诗,“御”“禦”不分。

  14. 124-125页引《平生壮观》:子昂挺生不令其出人头地,伤哉人乎,天也。是时程文海采人才而登朝宁,惟舜举甘心遗民终身。全不通。当作:子昂挺生,不令其出人头地,伤哉!人乎?天也。是时程文海采人才而登朝,宁惟舜举甘心遗民终身。

  15. 156、169页,“杨子云”。“杨”字误。应作“扬子云”。

  16. 157页,“赵希晖”,“晖”字误。当作“赵希怿”。

  17. 160页引《六研斋笔记》:李蓟丘初见文湖州墨竹数十本,皆以为不佳,疑东坡、山谷文字交游,特多曲笔,过与而专学黄华老人。句读不通。当作:李蓟丘初见文湖州墨竹数十本,皆以为不佳,疑东坡、山谷文字交游,特多曲笔过与,而专学黄华老人。

  18. 161页引戴表元《送王子庆序》:钱塘王子庆,多闻而博览,以公卿之荐陈,轺诣郡。不通。当作:钱塘王子庆,多闻而博览,以公卿之荐,乘(四部丛刊景明本作“乘”,四库本“乘”讹为“陈”)轺诣郡。

  19. 328、329页,“王羲之《思想贴》”。“贴”误。当作“《思想帖》”。

  20. 332页引鲜于枢跋:右黄华先生《幽竹枯槎图》并自题真迹。……详观此卷,画中有书,天真烂漫,元气淋漓,对之嗒然,不复知有笔矣,二百年无此作也!古人名画非少至能,荡涤人骨髓……。不通。当作:右黄华先生《幽竹枯槎图》并自题,真迹。……详观此卷,画中有书,天真烂漫,元气淋漓,对之嗒然不复知有笔矣,二百年无此作也!古人名画非少,至能荡涤人骨髓,……

  21. 336页引鲜于枢跋:树林彼岸,草色与土相兼,一段讲皋,意在笔外,他人不能及也。“讲皋”不通。当作:树林坡岸,草色与土相兼,一段江峰,意在笔外,他人不能及也。

  22. 337页引汤垕:……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不通。当作:……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

  23. 341页引朱同:然书之为道性情,则存乎八法……吴兴钱舜举之于画,精巧工致,妙于形似,其书法之媚者,与笔法所自本乎小李将军,木石遒劲,虽未之及,而人物、居室、舟车、服御之精巧,殆可颉颃居吴兴三绝之一,其以是与?全不通。当作:然书之为道,性情则存乎八法……吴兴钱舜举之于画,精巧工致,妙于形似,其书法之媚者与?笔法所自,本乎小李将军,木石遒劲,虽未之及,而人物、居室、舟车、服御之精巧,殆可颉颃。居吴兴三绝之一,其以是与?

  其他的错误不一一再举。这些例子足以说明作者古文献训练有严重欠缺,又不认真核对原文,不用心校对书稿。中华书局作为国内最专业的古籍出版机构,竟审查通过此书出版,可称丧失了基本的专业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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