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
家里有两样东西,“年纪”其实并不大。本不过是家常的实用器,却被公公当做文物,郑重其事地“传”给了我。
那是七十年代末,先生的哥哥读清华时去南京实习,顺路从无锡带来的两件紫砂。一个圆方的紫砂壶,小猪腿儿一样长出四只脚,壶身上,刻着峭拔俊逸的兰花。壶底倒是有一方镌刻的印款,我不大懂,也不知道做壶的是什么人;还有一个紫砂汽锅,饱满丰泽的荸荠型,微微拱起的锅盖上刻着写意的喜鹊登梅,两边凸出镂花的狮子提手。公婆对这两样东西很是爱惜,对那个汽锅尤其赞赏有加:“用它炖豆腐,俩味儿的!”——因为这东西在北方不多见,也因为儿子一路山高水远、小心翼翼背回来的苦心。后来哥哥英年早逝,这两件紫砂,就成了公婆心头上的两道疤,看一次疼一次,索性收起来束之高阁,一来免得睹物思人,二来也为妥善保存,留个久远的念想。
今年国庆长假跟先生回老家,公公的心境,似乎有了一点垂垂已老的况味。不停地想着家里还有什么好东西,说什么也要翻出来送给孙女。让他自己留着用,就会冒出一句“我几天儿就(要)死了,还留它干啥啊?”永远不变的和颜悦色,谈及的,却是人生最惆怅悲伤的话题。婆家祖上,曾是崇尚耕读的大户,公公作为一个大少爷,年轻时,是很过过几年好日子的。然而经了几十年的“雨打风吹去”,所有的家当都土崩瓦解散失殆尽,除去几架旧书,再没有什么值钱的细软。我猜想曾经锦马貂裘的公公,后半辈子虽然安贫乐道,可是到了想要给子孙留点什么的时候,到底有点怅然。于是那几架书,就成了他最拿得出手的宝贝。他领着孙女一架一架地让她挑,“看有什么用得上的,你拿走。”
我们临走的那一天,公公郑重其事地把那两件紫砂拿出来,无论如何让我带上“做个纪念”。“电视上说,那地方的紫砂泥已经绝迹,这东西现在不生产了,是文物。你好好留着,以后,传给可儿。”我先生在一旁不以为然,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老爸老了,糊涂了。这东西,也当文物了。”我连忙向他使眼色,怕他口无遮拦地接着往下说穿——老爷子八十六了,就让他觉得自己留给孙女的是两件文物,高高兴兴的,有什么不好?
只是又觉得既是“文物”,反而更不好意思染指。况且中国人的传统一向传男不传女,这东西如果是个宝,也该传给孙子——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也是孩子他爸留下的一点儿念想。公公说:“我给过他,他不要。再说,可儿不是孙子吗?你哥这东西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愿意给可儿,那就是可儿的。”见我还在推脱迟疑,一向轻声慢语的公公,竟然难得地“武断”了一回:“这东西,你是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啊。必须得带!”
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两件“传家宝”带走。除了纪念,我也愿意让孩子,沾沾伯伯的灵气。
一路万分小心地带到家,看着这两样东西,我心里挺复杂。一个家族,无论怎样地殷实富足,物质上的传承,其实也有限。比如婆家,曾经的万贯家财,到我先生这一辈非但片羽不沾,反倒无端地为它吃过不少瓜落儿,受了不少委屈。好在他家崇尚读书、本分做人的家风传承不息,子孙个个学业优异——能“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也算是真正的福泽后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