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在白云机场候机时,服务员几乎都下班了,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小地方等待缅甸包机的到来。每一个去买翡翠的商人都带着一把特制的手电筒,在这个黑夜里,大家好像要趁着夜黑风高去干一件大事。包机在凌晨三时终于可以起飞,一路颠簸到了缅甸新首都内比都。内比都还没有建民用机场,飞机好像停在一个军用机场上。我们刚下飞机就被赶到一间房子,由持枪的士兵看护着。缅甸人随便搬一张桌子就当作入境的海关了。”这是许鸿飞描述的第一次跟一拨“翡翠佬”去缅甸淘翡翠的经历,很刺激。
缅甸的翡翠交易市场远远看去像一个体育馆,里面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不同品种的石头由铁丝网围着构成不同的区域。翡翠交易是富人的事业,单入场门票就要一人一万欧元(可用来抵货款,后来升到一人五万欧元),不是谁都可以进场去交易的。尽管门槛很高,但还是人山人海,稀有之物总是让人变得疯狂。
听许鸿飞说,缅甸的翡翠交易原来在仰光,后来搬到内比都,作为新首都,它需要大量新项目。内比都最初的翡翠交易市场条件简陋,没有遮阳的棚,交易者汗流浃背地在阳光下选择宝石。雨季没来之前,几乎每天都是猛烈的阳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满街的女孩在门口叫卖各种草帽。但到了晚上,就变得清凉起来。“南亚的天气多变,一时艳阳天,一时倾盆大雨,雨下来,大家就狂奔去躲雨,像走兽一样散开,一会又聚集到一起。”许鸿飞说。
翡翠以外的缅甸
缅甸是世界上佛塔最多的国家之一,你的眼光很难逃离各式各样的佛塔。我们开车去内比都,车刚离开仰光的郊区,就看到绿油油的田野上分散建着几尊佛像,金光灿灿在绿色稻田中异常醒目。我们在仰光的日子也入乡随俗,素心进到大金塔去看看,看僧人礼佛、诵经、静坐或用膳。许鸿飞对东南亚文化很感兴趣,他说,古代的艺术都缘于宗教,只是当代艺术越来越远离了古老的宗教文明的滋养,敬畏之心也就少了。
当然,缅甸也不总是佛教生活,它也有纯朴的乡村生活。缅甸不像中国城市化那么发达,即使是仰光这么大的国际城市,也还是一个被农村包围着的旧首都。而从旧首都到新首都之间的390公里路程里,中间只有一个小镇模样的休息站。我们租的缅甸小车在像高速又非高速的公路上奔跑,两旁偶尔出现各种经济作物,更多的是长满杂草的荒芜土地。
我们去的时候非雨季,而雨季疯狂生长后的植物,此时在骄阳的暴晒下,日渐枯萎。尽管很多土地荒废着,但那些隐藏在荒草下的土地有一天将焕发出新的气象,就像缅甸的民间艺术,溢出的是生命的记忆。在一个村庄里,我们就遇见传统陶艺的作坊。制作陶艺的大多是女性,她们手艺娴熟,表情专注,用模板拍打出陶瓷上的花纹。
缅甸人因为信佛,为人善良,我们在乡下行走时,遇见上都是一些或朴素或木讷或热情的缅甸乡下人,而不是像电影中的野蛮而破坏力大的那种人。要与他们合影时,他们黝黑皮肤上露出的笑容更为纯朴。他们甚至用木船载我们到水上的人家去看看。水上人家一贫如洗,但他们还要养很多孩子。也许这就是南亚人的生活。
缅甸还是一个保持着农耕文明的国度,这里很少看见机械化的劳作。牛车是在缅甸乡下最常见的交通工具,跟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也差不多吧。坐在牛车上的许鸿飞在颠簸的泥路上告诉我,他想起童年的时光,生命深处的文化记忆被唤醒,在异乡那份心境尤为真切。
内比都作为新城市建在平原上,看起来不像新首都,倒像一座巨大的度假村,或者像欧洲新兴的小镇。城市的建筑都很矮,以别墅为主,视线开阔。人口很少,商业气息冷淡,更谈不上浓郁的人文氛围。更令人惊奇的是,通往缅甸国家政府的大马路就异常的宽,一边就十七个车道,够气派,但路上几乎没车。
仰光就不同。作为旧首都,仰光的人文积淀很深,城市车水马龙,少数外国人杂陈在多数缅甸人之间,显得很有趣味。仰光让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寺庙多外,我也意外发现有不少基督教和天主教堂。在没有来缅甸前,我以为他们全民都信佛教。其实,西方文明早已随着伊洛瓦底江流向缅甸的广阔土地。仰光另一个醒目的特点就是树多,到处都有碧绿的树,或高或低,或茂盛或疏朗,给人行走在园林中之感。也许,在仰光散步是不错的,但坐公交车就辛苦多了,缅甸的公交车都没有空调,夏天像蒸笼一样。
在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们到仰光皇家湖公园走走。那是休闲的处所,湖边有一些本地人,也有外国人在菩提树下喝茶,聊天,听听鸟鸣。皇家湖是一个小鸟天堂,鸟声不绝于耳。黄昏时分,百鸟归巢,飞翔的身影倒映在水中,分外好看。皇家湖最出名的是在湖上建成的鸳鸯船,也称卡拉威宫,是一个饮食和娱乐的地方。鸳鸯船的设计像一个宫殿,似乎是某个帝王的行宫。到鸳鸯船上去用膳必须提前订位。那天,我们去得早,很幸运订到座位,但没到当地规定的用膳时间,他们不会把客人请进去。这有些像我们在意大利都灵的遭遇,没到规定的用膳时间,饭店不提供吃饭的服务。好在皇家湖周边环境漂亮,散散步,看看风景,照照相,时间也就过得快了。
卡拉威宫已经是一个很商业化的地方,在进入“行宫”的通道上,两旁是穿着民族服装的缅甸少女,脸带笑容迎接客人,如果跟她们合影,她们会显得很大方。当然,最受欢迎的是坐在大堂上专门给客人往脸上涂THANAKHA天然化妆品的少女。叫不上名字的少女,十七岁的样子,单纯、热情,眼睛含笑。她用一种名叫THANAKHA的树皮,研磨出乳白色汁液,用手指涂到客人的两边脸颊。在缅甸,采用这种化妆品已有漫长的历史,据说它有美白、清凉、防晒的作用。街上的男女老少都涂着THANAKHA。
晚餐是自助餐,有各式缅甸菜,出名的有茶香排骨、香草鸡胸汤、椰香黑鱼什么的,有些很美味,有些我们的胃口也适应不来。缅甸出产的菠萝、芒果、香蕉等水果,许鸿飞念念不忘一种叫“盛得陇”的芒果品种。他说那实在是佳果。所以在鸳鸯船上吃到芒果做的甜点也就有美的回忆了,但对于喝惯美式咖啡的许鸿飞来说,那里的咖啡就太普通了。
在卡拉威宫用膳的另一道“菜”是上演传统的缅甸戏剧。缅甸戏剧源自古代拜神敬佛的活动,形成于15世纪阿瓦王朝年间,分阿迎、木偶戏和缅甸剧三种。缅甸传统戏剧与我们古老的地方戏有某些相似之处,但还是感到他们的唱腔、舞姿、剧情过于单调,节奏缓慢。缅甸至今还是一个缺少现代艺术建设的地方,当代艺术、先锋艺术在这里很难觅到踪影,更看不到他们在国际艺术圈上晃动的身影。
对“翡翠”的非分之想
许鸿飞每次描述去缅甸买翡翠总有意犹未尽之感。我很好奇,他是如何与翡翠结下不解之缘的。他说,之前并没有想到翡翠跟雕塑之间有什么关系,有一次,他的一个做翡翠生意的老乡林耐拿着一块翡翠找到他,看能否设计成艺术作品。许鸿飞欣赏着翡翠,它原来坚硬无比,可以让钢铁黯然失色,却又温润细腻,质地通透,水汪汪一片,美意诱人。翡翠原来跟我们常看到的新疆的石头不大一样,它通透润泽,七彩斑斓,鲜艳动人的色泽隐藏着大自然的美。如此天赐之物如果变成有灵魂的艺术品就好了。
许鸿飞意识到,翡翠是雕塑的新材料,而不仅仅是长久以来被当成工艺品的东西,他决定用翡翠来实践新的雕塑,在思维方式和设计上来一个转换。就这样,在朋友的帮助下,许鸿飞踏上缅甸的寻宝之路。这也就有了初进缅甸的懵懂和忐忑、艰辛和欢愉。那是一段秘境之旅。
从来没有参加过翡翠石头拍卖的许鸿飞,在这方面一点经验都没有,以为在原价的基础上加上十倍应该没问题了吧,但谁知有些石头别人下了百倍的价都有。
第一次的体验对于许鸿飞来说是终身难忘的,他正赶上缅甸翡翠成为“疯狂的石头”,各路来买玉的豪客云集,缅甸航空开出专机到白云机场接客。凌晨三点出发。天亮了正好进场拍玉。当天许鸿飞就选好了自己的石头,余下的事情只好委托朋友去办,因为酒店爆满,在内比都找不到住处,当夜赶到390公里以外的仰光寻找落脚地。后来,再去缅甸,情况已经有很大的好转,翡翠交易场所更为人性化,内比都的酒店也没那么紧张了,但顶尖的翡翠,也就是老坑玻璃种的翡翠越来越少,或许没有放出来拍卖。
我对翡翠所知甚少,在许鸿飞的感染下,我也慢慢去了解翡翠文化,试图看到其自然性,看到它与自然连接的部分,看到物外的寓意。对于东方人来说,对玉的认识肯定深刻于钻石。中国民间认为玉有吉祥如意、招财进宝、祈福驱邪、健康长寿之寓意。在漫长的岁月里,玉的演化一日甚于一日。翡翠则是玉石之王,与钻石、红宝石、祖母绿被誉为宝石家族的四大名石。翡翠进入中国的历史并不长久,有明代传入之说,也有清代传入之争。翡翠真正兴起是晚清之后的事。由于皇家贵族的喜爱,翡翠的地位节节攀升,民间也开始认识到翡翠的稀世之美、典藏之贵、养生之用,如此达官贵人就会千方百计想获得它。在内地玉材匮乏之际,随着东西文化交流渐盛,外来的翡翠开始登上中国皇家珠宝殿堂。就这样翡翠成为高贵身份的标识。很多人觉得翡翠可以传世,成为传家宝,所以倾其所有去买翡翠的人大有人在。将其作为高级礼品送人的越来越多,所以翡翠就变得珍贵起来,也流通起来。
但少有人把翡翠视为艺术作品去审视,去端详,去收藏。翡翠还是那个翡翠,当它不是工艺品而是艺术品时,它会是什么样的情态呢?许鸿飞考虑的是如何从翡翠的俗世文化中衍生出新的美学。自从认定翡翠是创作的新材料之后,他几乎天天谈翡翠,思考着如何把翡翠石材变成真正的艺术作品。有一回,许鸿飞途经曼谷回国,住在半岛酒店。下午他喜欢去喝半岛酒店的下午茶。半岛酒店就坐落在流淌的湄南河畔,午后的阳光让河水泛出金色的光芒,而过往的船只在繁忙地穿梭着,带来给城市流转的情景,跟缅甸的内比都相比已是两个世界。此时,阳台上的小鸟也欢快地鸣叫着,仿佛远道而来跟我们聚会一样。许鸿飞说,多可爱的小鸟啊。话音刚落,没想到小鸟已跳到台面上来,吃我们吃剩下的点心。
回广州后不久,许鸿飞就创作了一件两只麻雀相随相爱的作品,很是生动,而灰白色调的翡翠正吻合了小鸟的羽毛。翡翠雕塑跟别的材料不大一样的地方,在于构思作品时,对原料的颜色、质地、纹理,包括存在的缺陷都要做一个整体的把握,如此才能发挥材料和想象非凡的结合力。
许鸿飞在缅甸拍卖场看中了一件墨绿相间的翡翠,黑白相间的条纹,和散开的墨绿斑点,他一下子就想到做青蛙最合适了。最后塑造的不仅一只青蛙,而是公在上、母在下,两情相悦的一对青蛙。这个作品情态逼真,造型丰美,十分活泼。
也许是心思在翡翠的身上,一年多内四进四出缅甸的许鸿飞也就慢慢变成翡翠专家了。他跟我们说,缅甸的翡翠公拍场有两种,一种是明拍,就是拍卖师开出底价,买主举牌叫价。明拍的往往价格很高,所以多数玉商参加暗标;暗标就是玉商在标单上填上自己选中的石料,开出自己愿意给出的价码,卖家综合买家的价位,最后公布价高者中标。这种暗标也有缺点,就是标价低了,选中的石料会落空。但如果志在必得,开高了价,花的价钱也就不菲了。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缅甸翡翠拍卖从来都不是一件亏本的生意。
“所以民间有买者如鼠,卖者如虎之说。这正是翡翠让人疯狂的地方,它可以使一些人一夜之间平地暴富,而一些判断失误的人顷刻破产。”许鸿飞喜欢谈翡翠的奇闻轶事。
他还知道决定翡翠价值的因素是翡翠的种和地。他说,种的一般内涵是指它的透光度;地指的是除却颜色之外的底子部分的纯静度。种和地就这样成为翡翠结构致密、细腻的程度及透明度的高低。在翡翠交易场,许鸿飞用灯光照着翡翠跟我说哪些是玻璃种,哪种是冰种。他说玻璃种肉眼无法分辨,需要借助光才能看到矿物质结晶颗粒细微的形状,是否玉质纯净,是否水色充盈。
老坑玻璃种的翡翠是绝世好翡翠,许鸿飞自感买不起,不过欣赏起来也是一种安慰吧,因为许多从事翡翠生意的人,一辈子未曾见过一小块就价值过亿元的翡翠原材料。尽管不能买回最名贵的翡翠,但上好的翡翠因为艺术家的创意和情感,之前被称之为玉石的石头,经雕塑家的手变成翡翠雕塑作品后,它的欣赏和收藏价值徒然升高,就不一样了。
在我看来,许鸿飞是第一位够气魄对“翡翠”有非分之想的人,他是一位真正的“翡”想者,因为他想到的不是靠翡翠去赚多少钱,他想到的是用翡翠作为雕塑材料,从而打破雕塑材料的想象空间。我把许鸿飞称为“翡”想者,是想入“翡翡”的想,也是匪夷所思的思,正是这样的“思”和“想”,雕塑艺术才拥有了新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