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吴树[微博]《谁在拍卖中国》 第九章 中国拍卖:乱象与期待
“钱和良心只能选择一样!”
■ 从地摊走上拍场的“国宝”
采访时间:2007年11月。
采访地点:北京潘家园。
受访人:老门(化名。古董商贩)
采访人:本书作者。
记者早就听人说,别小看潘家园那些摆地摊儿的,里面可是藏龙卧虎,有不少神通广大的人物。很多人都告诉我,老门就是这类人当中的一个,说他有“点石成金”的本领,能把地摊上的东西弄到拍卖公司去拍卖。
像屡次做暗访一样,在正式与受访对象对话之前,我先在地摊上对老门观察了几天,然后再去他的摊上当“棒槌”扫货——真真假假挑那么上十件东西,然后凑一堆估价,一般几千块钱就能成交。他觉得占了便宜,我也没觉得吃亏。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和老门很快成了“莫逆之交”,要不怎么叫“古玩江湖”呢?逢场作戏、各怀鬼胎,他为了多掏几次我的钱包,我为了让他出卖“情报”。
一个月后,我觉得可以“出击”了。那天中午,我带了个朋友去老门摊上买了两样东西,老门要给我百分之十的回扣,说是行里的规矩。我说什么也不肯要,老门便拉我去潘家园西门一家饭店里喝酒,这对于我来说,倒是正中下怀的事。
老门是个酒鬼,酒量不大,上桌就往醉里喝。当然,我只让他喝到6成,然后便开始谈“生意”。
“……别怪我直说啊,你摊上尽是一些垃圾货,卖来卖去也挣不到几个钱吧?”我说。
老门不服气地:“您说啥?我只有垃圾货?那你就大错特错!我有地地道道的国宝……”
“你就吹吧,还国宝,一大堆假货,全部是低仿,连高仿品都见不着!我认识的人当中倒是有真本事的人,听说他们手里的东西还能上拍!”记者上的这道菜大家都会烧——激将法!
老门一听哈哈大笑:“……我还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上拍卖公司吗?那也算本事?我还真告诉您吧,要说道跟拍卖公司合作的事,在潘家园本人算头一个!头一个,您明白吗?就是说,我不但是第一个上拍的人,也是拍得最多的人!”
“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犯法。就你这样儿,摆摆摊儿,挣几个小钱能养得起老婆孩子就算得上是个男子汉了!拍卖行的门朝那面开你恐怕都搞不清楚吧?”
“您还真以为拍卖公司的门槛好高哇?您听好喽,我告诉您,本人每年都要帮那帮孙子挑东西上拍,成交后,咱们哥几个分红!”
“吹呀,接着吹,我听着呢!你跟哪一家拍卖公司是哥们?”
“尽管咱们也是好哥们,哪一家公司咱不好说,但是可以给您讲一件事情,让您服气!汝窑,您知道吧?就是那个‘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国宝做将来!’”
“是‘这般颜色做将来’吧?”
“一样,汝窑还算不上国宝吗?三年前,一只汝窑水滴,我就在2号棚发现的,满身是水沁,显得很怪异。我故意问摆摊儿的,这是什么?一个河南女人,估计摆了很久没人出价,她已经完全不自信了,告诉我,有人说是汝窑。我对她说,什么汝窑,汝窑的颜色天青纯净,能像你这玩艺儿乌眉黑眼儿的?三两下就把价砍到200块钱,成交!”
“还不知道是你骗她还是她骗了你,真要是汝窑瓷器,200块钱肯卖给你?”
“这就叫捡漏儿,您懂吗?后来怎么样,您做梦也不敢想……”老门凑近我,伸出3个手指头。
“300块钱卖了,挣100块,你不就这本事!”
“来……”老门用一支筷子蘸酒,在饭桌上写下:“X10000”,然后十分得意地看着我。
“300乘以1万,300万?你小子还真敢吹!”
“嘘……信不信由您,反正我现在觉得吧,人哪,发财要靠命!你说我20岁出头从山西到北京来练摊,混了10几年也没混出多大点名堂来,可就从那一次开始,那个河南女人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你猜怎么着?”
“接着吹,我听着呢!”我故意漫不经心地只顾喝酒。这是暗访的诀窍,欲擒故纵。你要是表现得太感兴趣,会引起受访者的警惕。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老门自然是踩不住刹车了,跑江湖的人都非常爱面子:“我告诉您,我刚付完钞票,离开那个河南女人的地摊儿,有一个穿得挺体面的小伙子跟上来,把我拉到潘家园北门外面。凭我的直觉,生意来了,是个懂行的人,而且他刚才一定还看见我买那只汝窑水滴!”
讲到这儿了,我初步判断这个故事不是老门瞎编的,便随手给他斟上一小杯二锅头。
“那人开口就问:‘你刚买的那只水滴卖吗?’我说,‘刚买的东西怎么会马上就卖呢?’那人说:‘别卖关子了,我认识你,平常不就在2区倒腾一些老窑儿吗?说吧,多少钱愿意卖?’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那家伙的确是潘家园的常客,不过平常只见过他满地摊转悠,很少看到他买东西。‘你说这件汝窑——水滴呀’,我故意让他知道我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东西。这摊儿上的买卖呀就这样,卖的忽悠买的,反过来买的也会忽悠卖的,有些老手买东西先要试探卖家是不是‘棒槌’,如果一旦发现你真是个‘棒槌’,他还真能把你一件国宝当一棵白菜给买走喽!”
“人家再精怪还能忽悠得了你?你是谁呀?我见过许多专家,没几个人的眼神儿能拚得过你!”这个时候,得捧着他上杆子。
“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那小子听我这么一说,知道他碰上行家了,不可能用仨瓜俩枣儿把这件国宝给买去,他瞥了我一眼,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包烟丢给我,妈呀,‘大熊猫’!我听人说这玩意儿最贵的一包要五六百块钱呢!‘您不是要用这包熊猫香烟,换我的汝窑水滴吧?’我说。”
我被他逗笑了。这故事越往下讲,可信度越高。“后来呢?那人干什么的?”我忍不住问他。
老门倒也不会卖乖,接着讲:“那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还是那句话:‘说吧,想要多少钱?’”
老门对我说:“碰上这样的主子,特别难开价您知道吗?价格开低了别人怀疑你卖的是假货,汝窑是什么?全世界总共78件,这是专家说的,那件件都是国宝啊!你要是价格开高了,人家拍屁股走人,碰上老北京,还会呛你一句:‘有本事送拍卖公司去啊?这里是潘家园!’他这一走,要想再碰上一个真懂行的特难,大部分像您这样的人都买惯了便宜的假货,恨不能几百块钱买一只元青花大罐,捡漏儿啊!”
“不错,个个像你这么精,这只水滴不就早给别人买走了,还轮得上你?可是再怎么说,你还是得给人出个价呀!”
“没错!换上您这样的客户,我顶多也就只敢管您要两三万块钱,可这一回我不能开这么低的价。我说,‘一口价,20万!’说是一口价,我就打算他给我五六万块钱也卖。谁知道他笑笑说:‘那就给你30万,卖不卖?’我愣了,还有这样的好事?我站了快20年的地摊儿没碰上过,那家伙指定嫌我开价太高,生气了,拿话呛我。这老北京的爷们儿呵,说话都很冲。我只好说,‘您要是嫌价钱贵还可以商量呗……’那人说:‘不,我跟你说的是实话,走,我请你喝茶去!’”
“后来怎么样?那家伙是拍卖公司的吧?”我又给他斟了半杯酒。
“嗨,您老不像是退休老师,倒像个算命先生,料事如神!到了茶馆,他第一句话就问我是哪里人、过去干过一些什么事,接着又问我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祖宗三代、前世今生都问了个遍。到最后,那哥们才放心跟我透底,说他是拍卖公司收货的,觉着我看东西老道,人也可靠,让我今后负责帮他找值钱的老货,上拍成交后,二八分成,这只汝窑水滴就算是我们第一次合作的拍品……”
“后来呢?”我又问。
“那只汝窑水滴卖出去了,300万!没骗您吧?赚了整整1万倍!”
“这么说,按照你们的约定二八分成,他应当分给你240万?”
“那您又太抬举我了,比例得倒过来,咱不就一个替人打工跑腿儿的?给你20%已经很够意思的了!”
“那倒也是,难怪你小子又买房又买车的……不对呀,就算你那只汝窑水滴是个真家伙吧,有那么重的水沁,那就是出土文物,照理是不能上拍的?”
“你们这些读书人哪,脑子就没学会拐弯儿!呼——一条道儿跑到黑!我跟您说啊……”老门又凑近我耳边:“上拍的时候,那玩艺儿就变成‘海龟’了,屁股上盖着火漆,还有香港那边古董店开的发票,手续齐全着呢!我还告诉您,这一次没等到正式上拍,预展后就议价卖给客户了,要真等到上拍,那又该是什么价?”
“我知道,前几年河南拍过一只鸭型汝窑水滴,成交价3,000多万呢!”我说。
“知道就好,现在该明白您弟弟有本事搞到好东西了吧?多给我介绍几个客户,我亏不了您……”老门说得高兴,又喝了几口酒,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狸猫换太子”
采访时间:2009年2月。
采访地点:东三环瑞士咖啡屋。
受访人:小苏(化名。原某拍卖公司职员)。
采访人:本书作者。
小苏前几年还是我们中国同胞,可现在已经变成国际友人了,他出国前是国内一家拍卖公司的部门负责人,两年前移民加拿大,我是前两年作国内拍卖市场调查时认识他的。
刚过完春节,小苏就给我打电话,说他回北京陪父母亲过年,过几天要回加拿大,走之前要跟我见面兑现一样承诺。
老地方,华威桥南“瑞士咖啡屋”,连那里的女招待都熟悉我了,不用开口就会给我点上“瑞士咖啡”。
“我不喝这个,味道太浓,影响睡觉!”小苏说。他要了一杯水果味儿奶茶,两年不见,一个原本挺“爷们儿”的小伙子,怎么喝起奶茶来了。
“记得早先你请我喝咖啡都点的Mandheling,现在连瑞士咖啡都嫌苦?”我说。
“那几年在北京酗酒、喝Mandheling,您老不知道吧,我还吞过摇头丸呢!”小伙子一脸的忧郁。
“吞摇头丸?不至于吧?”
“真的,只有依靠强刺激麻醉自己。最痛苦的时候要算办出国前的那一年……今天约您出来就是为了实现那一年对您的一个承诺。您记得吗?”
我摇摇头。
“您当时假扮古董商拿了东西去公司上拍,其实那时候把您介绍给我的那人是我的大学老师,后来他把您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了,所以当时您变着法子向我打听拍卖公司的黑幕,我对您说,等以后我离开这一行了,我会把您想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您!”小苏非常诚恳地说。可这会儿我却有些不安,显然他决定这样做,已经搅乱了自己内心尚未恢复的平静。
“其实,你不一定,真要找我谈的……”尽管我很想听他的故事,但说这话也是真诚的。
小苏笑笑,夹着些微苦涩:“没关系,跟您聊一聊,也许就能睡得着觉了。”
人们有意无意之间,时常会把善与恶进行潜性染色体排列,喜欢用“善根”或“恶种”这一类遗传基因去武断人的行为及本性,实际上事物的本质却往往并非如此简单。
“人是会变的,身不由己,有时候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小苏一面搅拌奶茶一面说。“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是基督徒,从高中开始我就经常跟随父母亲进教堂做礼拜,那时候我心里的主导是上帝,生活很单调但很透明。后来我考上大学,学的是历史,对文物有很大兴趣。大学毕业后,我随兴进入了您知道的那家拍卖公司,刚开始几年,我什么都不懂,跟着老师傅做事,看标的、收货、开单,师傅说什么我相信什么……
“渐渐地,我开始能看明白一些事,发现公司有很多拍品的品质与公开标注的内容完全不一致,有时候连非常低级的仿品也会被当作真品上拍。起初我在会上提出质疑,但是奇怪的是大家都不这么认为,相反,领导批评我水平低,让我加强学习。这么一来我也纳闷:是不是自己真的本事不够、眼力不好?总不会那么多老师傅、那么多师兄弟大家都看错东西?于是,我非常虚心地向同仁们学习,他们签单的拍品我不再挑刺,而改为认真琢磨、卖力地做宣传推广、找买家,成绩很快就上去了,工资奖金也跟着见涨……直到有一次,公司出了一件事,我才如梦初醒。
“那一次,我的一位上司签收了一只嘉靖五彩云龙瓶,卖主是一位对文物一窍不通的归国华侨,瓶子是他在国外的舅舅留给他的遗产。拍卖公司从签收拍品到正式拍卖都有一个过程,拖个半年一年的是常事,那只瓶子是半年后才上拍的,成交价200多万人民币,那个买主是我找的客户。
“东西卖出去一个月后,麻烦来了,那位客户找到我,说有人看了那只瓶子,认为是高仿品。我说绝对不会,东西收来时我看过,是嘉靖年的精品。客户让我再重新看一眼,我打开盒子一看,傻眼了,的确不对。于是,我去找了签收这件拍品的上司,问他是怎么回事。上司说:‘收来的时候不是大家都看过吗?你如果认为有问题还会去谈客户吗?’我说瓶子好像被人换过,不是原来你收回来的那一只。上司一听立马跟我翻脸,狠狠训斥了我一通。过后我又去找了分管的副总,副总对我说,东西他看过,没问题。‘现在艺术品拍卖你又不是不知道,没多少东西能达到认识完全一致的,要不《拍卖法》还带免责条款呢!说真说假的都会有,假如人家一提出异议你就服软,那拍卖公司就不用开了。做做客户工作吧,工作做不通,可以让他去找我们公司的专家团队重新鉴定嘛!’
“既然是这样,我就让客户提出要求,请专家鉴定小组对这件拍品作重新鉴定,结果没变,继续认定是嘉靖五彩精品……又过了半年多,香港那边也拍了一只同样的嘉靖五彩瓶,看上去跟我们拍的这一件没什么区别,成交价1,200多万。我向那边朋友一打听,他说:‘那只瓶子就是你们公司的人推荐的呀!’这一次,我直接去楼上找那位副总,把这件事告诉他,并且说我推测是有人将那只嘉靖五彩瓶掉了包,狸猫换太子,我们拍的是一只高仿品,香港那边拍的才是真品。副总很不高兴,教训我说:‘你凭什么说香港拍的就是真的,我们拍的就是假的?你说话要有根据,这么讲是会惹出乱子来的,那样对你有什么好处?要告你,就是诽谤罪!’
“这一回我没有就此罢休,利用休假,去了一趟景德镇,找到我那位上司经常去‘参观学习’的一家烧仿古瓷器的窑厂,拿出那只嘉靖五彩瓶的照片,问他们这两年有没有仿制过这件东西。他们都摇头,但我从他们那种暧昧的态度中觉察到了答案。于是,回京后我又找到那位上司,问这一出狸猫换太子是不是他干的事。那位上司压根儿不向我做任何解释,劈头盖脸地朝我大骂了一通,然后质问:‘你把我们都当贼,你以为你是谁呀?告诉我,你每年几十万奖金哪里来的?坑蒙拐骗的事你干得比我们少哇?你宣传、推销的那些拍品全都货真价实?你个猪脑子仔细想想吧!’
“到这会儿我才彻底明白,我最初对公司很多拍品的怀疑原本都是对的。可是纵然是那样,我又能上哪儿、向谁说去?直接告诉客户,‘你们买的东西是赝品!’那不真就天下大乱了?我没那个勇气。而且压根儿说不清楚,那些拿了津贴和辛苦费的专家,谁会出面证实我说的话?岂止如此,真要像我那位上司所言,那几年我拿的几百万奖金都是黑钱,我又该怎么办?很难吐得出来呀!就算吐得出来,也还是不能证明我是正确的,全公司的职员还不活吃了我?”小苏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情绪十分激动,充满了自责。
“难怪前年找你打听公司的事,你总是一付有苦难言的样子,逼急了就说,‘等我离开这一行,我一定会把你想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你!’”我说。
小苏喝了一口奶茶,情绪稍稍安定了一些。“那以后,我几乎夜夜做恶梦,后来连教堂也不敢进,家也不怎么回,没脸面对父母、没脸面对上帝呀!天天靠喝酒、吞服摇头丸麻醉自己。后来,父母亲知道这些事情后,就帮我办了移民手续,让我去加拿大,帮我哥哥打理他公司的一部分业务……可是,尽管人出去了,我内心的罪恶感还是很难放下。那只嘉靖五彩瓶,还有许多经我手推销出去的赝品,还有许许多多至今仍蒙在鼓里的受害人,总在我的脑海里飘来晃去、挥之不散……”
分手时,小苏似乎显得轻松一些,他笑着说:“您当了一回我的忏悔神父,希望您能把这些黑幕公之于众,尽管起不到多大作用,可是能救一个人我就少了一分罪恶……”
■ 拍行老总采访录
时间:2009年10月。
地点:北京某古玩城。
受访人:谷文鑫(化名),原北京某拍卖公司总经理。
采访人:本书作者。
记者:前年我访问过您,您好象在三环那边开了一家拍卖公司,怎么不干了?
谷文鑫:开不下去。
记者:关门了?
谷文鑫:也不存在关门不关门,本来我就是买别人的牌子用了两年。不想干了,拍屁股走人就是。
记者:买的牌子?怎么回事?
谷文鑫:别那么大惊小怪,这不是常见的事情吗?就像前些年你们影视界那样,自己没有故事片制作权,向国营电影厂借牌子拍,然后向电影厂缴纳管理费,抽成。拍卖行业也一样,没有拍卖资质,就“买牌”营业,挂那些大拍卖行的招牌联络客户、征集拍品、举行拍卖,最后与拍卖行分成。有些就干脆事先协议好,一场拍卖会向他们缴纳多少管理费,最后赔也好、赚也好,他们不管。我与XX拍卖公司所签协议,就是采取后一种方式。
其实,自己单起炉灶注册一家拍卖公司也并非难事。有时候,一道最简单的算术题就可以造就一批聪明人。0+X=X——零加任何数等于任何数,就这么简单。中国一批拍卖行的老板就借助这道算术题的理念挖到了第一桶金,而他们所付出的成本几乎为零——注册资金,由中介公司越俎代庖打进你的账号,几天后便可以巧立名目转出去还账,你只要付一点微薄的利息;办公地点,有一间十几平米的小门脸即可;拍卖大厅,可以去租,五星级酒店、豪华展厅任选,租金在卖方客户进门就要缴纳的服务费中支付绰绰有余。
记者:不管怎么说,若以成败论英雄,在我采访过的拍卖公司当中,真正亏本了的还只有您一家,为什么?
谷文鑫:道理很简单,我没有遵循这个行当赖以生存的“潜规则”办事。
记者:我特别留意您所用的一个词——“赖以生存”,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发生偏差,您是不是说所有拍卖公司如果不按照所谓的“潜规则”办事,都活不下去?
谷文鑫: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记者:有没有可能您是因为自己受到挫折,所以才对这个行当下了一个以偏概全的结论呢?
谷文鑫:您可能不知道,我当了很多年小学教师,养成了1+1=2的思维定式。后来迷上了收藏,积攒了一大堆古董,就干脆申请了内退,在古玩城租了一个门面,开起了古董店,赚了一些钱。前几年,常听人在店里说拍卖公司的黑幕,个个咬牙切齿,当时我想得很天真:既然大家都恨拍卖行的潜规则,我何不顺乎民意,办一家不按照潜规则办事的拍卖行?指不定能一炮走红!
于是,我就与一家大拍卖公司签订协议,用交付管理费的办法借用他们的牌子,想等到干出一些名堂后再与他们脱钩,去正式注册自己的拍卖公司。接下去,我们通过发布广告和在各种媒体上发表豆腐块文章的办法,宣传自己成交前不收费、拍品保真等背离时下潜规则的主张。没想到的是,首场拍卖就让我的经营理念受到严重挑战。
要搞拍卖,首先就要征集有能够吸引买家的好标的。“标的”您懂吗?就是平常所说的拍品。征集拍品的广告打出去后,送东西的人倒是非常多,那些物件也是五花八门,每天都要看几十上百件。有的人干脆一整车一整车地将家里的藏品搬过来供我们挑选,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头晕脑涨。可是那些物件真不敢恭维,一百件东西里面能挑出两件真东西来就算不错。有些客户明着告诉你:同样的东西我在某某拍卖行都拍卖过,你们何必如此认真呢?
更荒唐的事还在后头呢!两个月过去了,正在我为征集不到高档拍品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原来学校的一位老同事找上门来,说知道我开拍卖行了,他没钱送礼表示祝贺,所以给我介绍一桩包赚不赔的大买卖。我一听高兴极了,还是老哥们有情分。同事告诉我,他的一位表弟有一件国宝级文物打算出手,问我干不干?我说:“当然,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我请同事吃过饭,赶忙开车一起去他表弟家看货,结果你知道是件什么东西?
记者:他不说是国宝吗?那至少也够国家一级文物标准吧?
谷文鑫:狗屁!“鬼谷子下山”,元青花!
记者:哎呀,那还不算国宝哇?两个亿耶!你的胃口也忒大了吧?想拍卖故宫[微博]呵?
谷文鑫:假的、仿品!
记者:哈哈,您那位老同事也太逗了吧?还国宝呢!
谷文鑫:那倒也不怪他,我同事是门外汉。可气的是他那位表弟,是个做生意的大老板。你猜他怎么说?“仿品就仿品,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还是包赚不赔嘛!我的拍品,让我表哥出3千万买回来,给你几十万佣金,税收少交点,能免就想办法帮我规避掉。就这种生意我最少也做过好几回,别的拍卖公司巴结我还来不及呢!”我对他说:“您这样做至少有3种罪嫌,非法洗钱、偷漏税收、知假卖假,我干不了这活儿,您原来找的谁还找谁吧!”那人生气了,说:“冲你这德性还开什么拍卖行,就等着赔钱吧!”
记者:最后还是没干?
谷文鑫:没干。我那位同事告诉我,第二天有别的拍卖公司接下他表弟那活儿了。同事说我太死心眼。没办法呀,谁让咱出身不好,当了大半辈子老师?那活儿没接下来,我当天晚上倒是做梦被警察带走了,您说要是接了那活儿,我这一辈子还能睡安稳觉吗?就这样,辛辛苦苦整了3个多月,才征集到百来件拍品,大多都是明清两代民窑瓷器、玉器和杂项,另外还有10几张当代二三流画家的画。
记者:我去别的公司看过,征集拍品好像没那么难?卖家想上拍还得走后门。
谷文鑫:我要是像他们那样不问真假,交费就拍,那还不一样几天就收满场!
记者: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有过拍品保真的许诺,难道别的拍卖公司上拍的东西全都是一些赝品?
谷文鑫:我这么跟您说,就是您写进书里面去也不要紧。除开几个大点的拍卖公司以外,一般小拍卖公司的拍品,能有50%的真货那就是天地良心了,除非您置国家法律于不顾,去收来历不明的出土文物。就算是大拍卖公司,谁敢对拍品保真?他们也有拍赝品的时候!佳士得[微博]大吧?苏富比[微博]大吧?仿吴冠中的假画还不照样拍?国内的,XX、XX拍卖公司大吧?也不照样出丑闻、惹官司?
您换个角度想想,首先,出土文物不能上拍,这是国家《文物保护法》明文规定的。这方面就少了一大块,明清以前的瓷器、玉器、青铜器,有几件不是出土的?除非是赝品,否则就是从博物馆偷盗出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元明清官窑瓷器,是真品早就落入一些大收藏家之手,就算拿出来倒腾,人家不会拿到苏富比、佳士得去上拍?就算拿不出去,国内还有嘉德、保利、瀚海呀,凭什么交给我们这样的小公司?有的公司也拍名画、拍官窑瓷器,几万块钱一张的名画、几千块钱的官窑瓷器,那能到代吗?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最近一家知名的拍卖公司又爆出丑闻了。
记者:虚虚实实的丑闻哪一天都没消停过,没这些丑闻那些小报老板吃什么去?不知道您所说的是哪一桩?
谷文鑫:XX拍卖公司的高级主管XX,自己亲自跑到景德镇去订制高仿清代官窑瓷器,这事儿去年就暴料了,行内人都知道,您没听说?
记者:听倒是听说过,不过我不相信,对于一家大拍卖公司的部门主管,这样做值吗?还是继续说您吧,第一次拍卖流产了?
谷文鑫:那倒没有,收了半年东西,估价能上10万块钱的标的没有几件,清一色的民间工艺品,但都是真货,有争议的东西、有法律风险的东西,我一件都没上。可以这么说,我开创了北京市拍卖公司整场拍品全部保真的先河!
记者:可我听人说,您这样做也是为了炒作,先拍点真的,打响名气后再卖假的。
谷文鑫:唉,看来我的失败本来就是在所难免的事!他们拍假的,我拍真的,倒成了炒作?您还别说,就是那些参加竞买的客户,他们的思维路数也都一样。进门一看,“你这些民间的东西怎么估价上万,都赶上别人家官窑的价格了!”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我们的拍品都保真,有假包退。”他们说:“你们保真,别人保假呀?不都是挂羊头卖狗肉?还不如拣便宜的买!”
记者:后来呢?
谷文鑫:那还用说,赔得很惨!第二年,我摘下“保真”的牌子,照别人套路走,1/3真品,2/3赝品,有名画、有官窑瓷器,结果一场下来,就把我头一年赔下去的钱捞回来一大半。
记者:那为什么不继续干下去?
谷文鑫沉吟片刻,惨然一笑:“这么跟您说吧,我不是不想赚钱,可是您知道吗?搞这一行呵,钱和良心只能选择一样!思前想后,积点阴德吧,咱不是那一类能靠骗人过日子的人。所以不干了,回到古玩城继续开我的古董店,虽说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赚不了多少钱,可总会有走上风的时候啊!古玩这一行就这样,“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年年生意好,发不起那么大的财!再说,您是内行,看看我店里的东西,好不好?货真价实,大家公认,有回头客,像您这样的人很多,就算不买东西,过上过下进来坐坐,泡一壶茶,聊会儿天,我心里头痛快!不提心吊胆,不欠良心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