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仿制战汉时期玉文物闻名的幸福村曾被一些人视为“造假重灾区”。历经被媒体曝光的风波后,当地的仿古玉器制造者和商人叫苦不迭,却仍在萧条中坚守
文/图 法治周末记者 汲东野
发自安徽蚌埠
位于安徽省蚌埠市龙子湖区的幸福村,一度背上了“文物造假”的名声。
2012年3月,有媒体在报道中描绘出一张“中国文物造假地图”。安徽蚌埠、河南石佛寺及南石山村等多地均被提及。其中,安徽蚌埠被标记上了玉文物造假的符号,因仿制战汉时期玉文物闻名的幸福村更被一些人视为“造假重灾区”。
11月2日早上8点,当法治周末记者到达幸福村时,幸福村街巷边玉器作坊的卷帘门已陆续打开,几乎处处都传出切割玉器的刺耳声音。25岁的作坊主张乐(化名),在这样的声音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除了切割玉器的声音,张乐的作坊内还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美国流行音乐。二者混合的噪声中,他身着一件医生工作服样式的白大褂,主要负责玉雕设计和接待客人。
10年前,初中毕业的张乐拜师学玉雕,最终拿到了进入玉器行业的“敲门砖”—在蚌埠,如果没有拜过本地师傅,很难进入这一行。
眼下,幸福村俨然更像当地人口中的“北工地”。这里的房屋大多是两层小楼,少有幸福村的村民在此居住。村民们将这里出租做了玉器加工坊。通常一楼是作坊和门店,二楼是工匠及其家人的住所。
仿古玉器的“好时光”已逝
聚集玉器作坊的幸福村,像是蚌埠仿古玉器行业的一面镜子。
蚌埠市文物管理处处长、蚌埠市博物馆馆长辛礼学向法治周末记者介绍,目前,蚌埠有近5000家从事玉器生产、经营的商家,直接从业人员约6万人。
这组“最新统计数据”与之前相比,已经大大缩水。
时任蚌埠市玉雕协会秘书长成成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2012年,蚌埠至少四分之一的仿古作坊、企业陆续倒闭。
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蚌埠市玉文化促进会会长马友峰称,2012年,蚌埠市一整年玉料交易市场上所卖出的玉料,也没有往年3月份一个月所卖出的多。
他感慨:“蚌埠玉器仿古的事情还是不应该公开讲啊,讲了之后,都以为我们是做假的,生意大不如前,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两年。”
2010年,张乐的玉器作坊开张。
最初,他也曾做过仿古玉器。但后来由于工序环节多,风险较大,最后还是撤去了做旧部分,回到玉雕的老本行。“即使雕刻得不够好,如果有本地老板觉得差不多能卖出去,也会收走。”
在张乐的作坊中,记者看到了为数不多的几件仿古玉器。其中,一个“龙龟”造型的做旧玉器,要价1000多元,可以还价到700元左右。
在张乐看来,尽管是做旧的玉器,但也是使用的真正玉料,所以,这算是一件工艺品。
“如果你要把他卖出去,就要看你把它当工艺品卖,还是当古件卖了。这是一件仿汉代的作品,如果按古件卖,定价多少就在你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仿古玉器的定价潜规则,当地人多少知道一些。
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一些蚌埠的仿古玉经营者,甚至可以“卖一件吃三年”。
眼下,这样的“好时光”已然不再。
作为销售终端的玉器市场,能够敏锐地感受到阵阵寒流。记者在北工地和蚌埠光彩玉器市场等地走访时发现,大多卖仿古件的店铺的货品囤积严重。
一位玉器店老板向记者讲述,有朋友做仿古已经做了十多年,最近,放下玉器行业,改行做了汽车维修。
在蚌埠市最大的玉器销售地—光彩玉器市场,开门营业的店面里,有人在看电视,有人在上网玩游戏打发时间。整整一个下午,记者仅遇到了一位来看玉件的顾客,但是她也只是进店看了一圈,然后就转身离去。
记者了解到,一些下午三点还未开门迎客的店面,是因为有的老板已经外出打工。
“幸亏这里是我们自己买的房子,第一层是店面,第二层是住家。不然,光一个门面都要消耗太多的成本。哎,现在的市场,太不好做了……”一名看店人边玩电脑游戏边对记者叹息道。
仿古玉器已成产业链
现在,张乐的作坊里主要生产仿古件的半成品。即刚刚雕刻完成,还未经做旧、打磨、抛光、上蜡的器件。这些大多是仿造战国、汉朝时期的古件。
张乐指着一个未雕刻的椭圆玉石的一个切面,给记者讲解道,这个切面上的白点就是比较软的,玉质不好的地方,本地话叫“囊”,这种地方要留着做旧,容易上色。
一道推拉门把张乐的作坊与临街的橱窗和展览室隔开。加工作坊里,摆着4台淡绿色的玉器加工设备。
一名戴着耳机的20岁左右的年轻人,正专心地雕刻着一件拳头大小的白色玉器。为了防止玉雕时粉末的喷溅,雕刻机里盛着满满的水,水已经变成了浑浊的白色。
张乐的店里雇了3位工匠,法治周末记者来到这里时,另外两位请假不在店中。对此,张乐解释道:“我这边比较松散,每天从早上8点开始,规定工作八个半小时,没有双休日,但是可以请假。像这位师傅,手艺不错,会有6000元的月工资。有的师傅,手艺更好,工资也会更多。”
“干我们这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每月的1号和15号休息。”他补充说。
记者走访时发现,在这条玉雕街上,与张乐作坊相似的半成品加工作坊,一家挨着一家,分布在街的两侧。这些作坊大多没有门牌,只是在店外的墙上写着几个“玉”字。
店里低着头忙碌的大多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顾客可以随意进入一家作坊,除了一名“领班”的工匠会来招呼之外,其他人仍会专注于自己手头的活计,不为所动。
在另一家有6个人的作坊里,20岁的领班尚强(化名)告诉记者:“做这个赚钱比打工多,也是很多人选择这个行业的原因。”尚强15岁入行,已经做了5年,技术比较拔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领班”。
张乐做仿古玉雕近十年,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古件,也不会参照样品进行雕刻。“除非,有极少的情况,要成批生产某种玉器时,会有样品模型,样品模型也不会是古件。”
“仿古”线条的设计,大多是参照书上的纹样。有时候,玉雕师傅还会根据朝代风格,自创图案。
“玉都是真玉,只是用了仿古的工艺,这并不是造假,而就是在仿古。”张乐强调说。
来张乐的作坊购买半成品的顾客,既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玉商,还有在蚌埠本地,或者北工地的做旧作坊。
张乐向记者介绍,虽然蚌埠并不产玉,但是会有来自新疆、青海等地的玉料商来这里卖玉,也会有蚌埠本地人在那里倒玉料。而那些玉料就是众多小作坊的原材料。
法治周末记者观察到,从玉料买卖,到仿古玉雕半成品,到做旧、打磨、抛光,北工地已经形成了一条仿古玉器的产业链。
在萧条中坚守
一位张姓老板拿起一块白色的昆仑玉玉料说:“我买这块料3000元,还要花6000元请人雕刻,现在生意不好做,成本太高。”
“曾经,每周一到周三,会有全国各地的商贩,来我们这里提货。很多地摊上的文物,都来自于我们这里。现在,来的人少,而且来的人里大多也只是看,并不买。”张姓老板一边打磨一个已经完成做旧的泛着红色的人偶把件,一边向记者介绍。
尽管很难熬,但是大多仿古店铺仍然在苦苦支撑着。
“玉器行业的行情有起伏是很正常的,但是不景气的行情还从来没有持续这么久过。”一位从业20多年的玉商告诉记者,“这一次的萧条时间比较久,已经3年左右了。上世纪90年代,玉器市场好的时候,早上刚刚选来料子,运到店里,就被一大早等在店里的玉商把料子分干净了。”
在不少玉商看来,媒体的“曝光”无疑是加重仿古玉器萧条的重要原因。“从那以后,蚌埠的玉器口碑就臭了。”有人称。
蚌埠市玉文化促进会会长马友峰也直言:“蚌埠的仿古玉行业受媒体的曝光影响很大。以前除了来提货的全国各地的玉商,还会有特地来蚌埠玉器市场“捡漏”的大老板—古玉爱好者、收藏者。”
“这些大老板之前并不知道蚌埠的玉器都是仿古的,现在媒体曝光以后,他们也都不会来了。”他进一步解释。
蚌埠的玉器及包装上并未标明“仿古玉”的相关字样。不过,尽管如此,常跑蚌埠的玉商都很了解当地的玉器情况。真假古玉,考的是爱好者的眼光,这也是玩文物古董需要承担的风险。在行内人看来,如果看走眼,买到假古玉之后,就只有当“交了学费”了。
在法治周末记者的采访中,还有一种声音:蚌埠的仿古玉行业的名声,是被来自全国各地的玉商搞臭的—明知是仿古件,还按照老东西的价格卖。
文物管理处处长辛礼学把目前仿古行业的现状看成是市场自然淘汰的必然结果。
“蚌埠的仿古行业正面临重新洗牌,在这期间,会有一大半的仿古做旧小作坊死掉。”辛礼学处长认为,蚌埠玉器仿古特点鲜明,且常被不法商人冒充文物销售,导致名声不好。再加上玉器制作高成本、低利润,蚌埠的仿古玉器行业正在经历转型过程中的市场自然淘汰,没有资金、没有技术的小作坊必然会被淘汰掉。
“蚌埠的玉器仿古行业将转型向工艺化、艺术化方向努力,探索走玉器的高、精、尖路线,需要好玉料配上好工艺。”辛礼学说,在蚌埠,已经有玉器公司步入正轨,经营状况不错。
国家鉴定委员会委员、古玉鉴定专家杨震华认为,蚌埠仿古玉器行业的萎缩是市场选择的结果,人们鉴赏水平的提高,仿古玉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自然一些中低端的仿古玉、造假玉会受到冲击。
不过,他认为:“仿古是我国从宋朝就有的传统,也是中国古老工艺的传承。仿古行业肯定不会消失,也不会走向没落。”
“放水养鱼”
在杨震华看来,仿古玉并不等同于造假玉。
杨震华认为,仿古玉可以简单划分为两种:一种是我国自宋代就已有的工艺传承,制作过程中,用的是好玉和好工艺,这样的仿古作品也具有艺术价值和收藏价值;另一种就是我们说的造假,具有欺诈性质的“仿古”,用的材料不是玉,或是玉材不好,甚至使用强酸等化工原料浸泡,这种造假是应该被严厉打击的。
“蚌埠当地的大部分仿古玉器是有工艺传承的。”杨震华认为。
记者在蚌埠调查中了解到,在北工地的小作坊中,仿古中的重要一环“做旧”的最简单的处理措施,是用酸水和颜料浸泡。
鉴定专家杨震华认为,做旧上色工艺有两种,如果是用植物油浸泡的,对人的身体无害,如果是使用酸等化工颜料浸泡过的,就不能近身把玩,对身体是绝对有害的。
而在辛礼学看来,在蚌埠的玉器仿古行业,真正的技艺达到高水平的不超过5个人。
“他们的仿古工艺品和真正的工艺品能有95%的相似度,而且,他们都是极为诚信的人。”辛礼学补充说,“没有人模仿古件可以达到100%的相似度。这既有技术层面的原因,也有诚信方面的原因,没有仿造品是真正可以‘以假乱真’的。”
“我认为,他们不是在造假,他们是真正领悟了文物、文化的精髓,是对中华文化的传承。”辛礼学表示。
记者在北工地走访过程中,一名玉器仿古做旧店的店主,主动对记者说起自己是有《经营许可证》的。然而,记者了解到,在北工地,大部分做旧作坊并没有经营许可证。
对此,辛礼学表示:“尽管大部分仿古做旧作坊里没有一家有经营许可证。但是从我们文物管理处的角度来说,他们不违法。”
“为此,蚌埠市文物局专门做过调研,他们没有一家是进行原样仿制的。无论是玉料或是做旧工艺的使用,制作出的仿古玉器和原样相比,都会有变化。我们会跟他们讲明,如果进行原样仿制,将会涉嫌违法,所以他们应该非常清楚。”辛礼学说。
依据有关法规,文物复制有明确的“门槛”。不同等级的文物复制须经国家或省级文物行政管理部门批准,倘若违反此规定,将会受到相应查处。
不过,国家文物局研究员李晓东曾表示,我国对于文物仿制品的管理法规还很不完善。为了监督作坊是否进行“文物原样仿制”,文物局管理处成立了执法大队。每周执法大队会对相关作坊进行巡逻和监管,如果发现了有进行原样仿制的,会立即对其查处。辛礼学透露,曾经也确实出现过违法现象,已经予以了相应查处。
辛礼学补充说,目前,在蚌埠市政府的意见指导下,对当地仿古玉器产业采取“放水养鱼”的扶持策略,不能限制得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