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一词追根溯源,最早出自王黻的《宣和博古图》。此书成于宋徽宗宣和五年,书中收入约八百件青铜器,并将它们的纹饰加以详细的分类与定名,甚至诠释了不同纹饰的含义,并探索了古人以不同动物作为纹饰的原因和目的。正所谓“观其器,诵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遗风,如见其人矣。以意逆志或探其制作之原,以补经传之阙亡,正诸儒之谬误。”
《宣和博古图》一方面为后世深入研究青铜器纹饰的文化深义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线索,另一方面也开启了其他艺术对于青铜纹饰的借鉴创作。可以说,《宣和博古图》在宋代文人典雅的生活追求与复古情怀刚刚兴起时,恰到好处地将青铜博古纹饰与其他艺术结合在了一起,从而将为神服务的青铜器纹饰融入到了文人的生活中,使已经沉睡了千年的青铜纹饰焕发了生机。也正因此,凡鼎、尊、彝、瓷瓶、玉件、书画、盆景等被用作装饰题材时,取《宣和博古图》中的“博古”二字,称之为博古,寓意高洁清雅。但在寿山石的雕刻中,由于其本身材料的特点,创作者们更多地使用器物纹样作为装饰题材,当然以器物本身造型作为寿山石博古装饰的情况也并非不存在——追究《宣和博古图》的原意,似乎以纹样为博古装饰也更贴合其作为一部青铜器纹饰考订著作的意义。
作为青铜器的装饰纹饰,博古纹的出现曾经引发了诸多讨论。首先是传统哲理修养上的解释,如《吕氏春秋》中“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为咽,害及己身,以言报更也”(《先识览》);“周鼎著象,为其理之通也”(《审分览。慎势》);“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也”(《恃君览。达郁》),“周鼎有窃曲,状甚长,上下皆曲,以见极之败也”(《离俗览。适威》)等等,认为青铜纹饰乃是表达哲理思想的,这也是长期沿袭的说法。
其次是近现代学者的观点,这些说法认为“各种各样的饕餮纹样……特征都在突出这种指向无限深渊的原始力量……以这些怪异形象为象征符号,指向了某种似乎是超世间的权威神力的观念”(李泽厚),“商和周初青铜器动物纹饰都是采取夸张而神秘的风格……巨睛凝视、阔口怒张,在静止的状态中积聚着紧张的力,像一瞬间就会迸发出凶野的咆哮。在祭祀的烟火缭绕中,这些青铜图像当然有助于造成一种严肃、静穆和神秘的气氛……以此来吓唬奴隶。”(马承源)。以纹样之肃穆神秘来引起下层之恐惧,是这些纹饰的重要作用。而第三种说法则认为这些动物纹饰是沟通人与天地、人与神的重要工具,“青铜彝器是巫觋沟通天地所配备的一部分,而其上所象的动物也有助于这个目的”(张光直),《左传。宣公三年》中有这样一段话:“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夏人铸鼎象物,使人知道哪些动物是助人的神,即使可以助人通天地的。
后来,到了博古纹饰重回玉石雕刻上时,已经不必再靠花纹的恐怖来震慑下层民众了,因此其恐怖凶悍的面目逐渐在细润的石材上变得更加温和,但其肃穆端庄的气韵却并没有因此弱化,反而更增添了特别的典雅气质。尤其在寿山石的雕刻中,作为主题纹样的动物纹饰,其装饰意味得到进一步加强,尤其强调其准确的对称性和流畅连绵的线条,表现出石雕把玩功能中独特的细腻美感。这是靠粗犷手法进行铜水浇铸的青铜器所不能够达到的,也因此,寿山石雕中的博古纹饰顿生一分精致优雅的文气,更增添了不少亲切随和之感,这是神坛上的青铜博古纹所不能比拟的,也是寿山石博古雕刻的显著特点之一。在这枚名为芙蓉石兽面纹博古双环钮的扁章中,以博古的手法在章体四周浮雕青铜器饕餮纹及龙纹,兽面纹双目炯炯有神,长须弯曲卷起,充满灵气,呼风唤雨生动传神,并于顶端雕刻两枚活环,使整枚印章大气沉稳而不失玲珑之态。整件作品古意盎然,绚丽华美,风格工整严谨,富有文人气息。这种清雅的气韵只有在白皙纯净且便于精雕细琢的寿山石上才能够完美呈现,寿山石博古与青铜纹饰之间的不同在此油然而生,品格自高。
自神坛上走下的博古纹饰依旧在表达着哲理思想,只是封建统治的“哲学”早已淡化,更加突出的是它的人文气息。寿山石上的博古纹往往文气十足,表现的是创作者对立身处世的态度。这种哲学并无“治国平天下”的大气磅礴,却平添了“格物致知”的隽永意味,可谓以小见大的典范。或许,这也是寿山石这一文人掌中的玩物与青铜器这一巫觋彝器的不同。在潘惊石所创作的荔枝洞石朱雀博古扁章中,印台上所雕刻的朱雀图案显然受到了青铜器中凤鸟纹饰的启发,其长长的羽毛夸张变形后修饰缭绕在朱雀周围,加之起来的曲折线条,犹如沐浴在火焰中一般,又仿佛在翩翩起舞。在沈括的《梦溪笔谈》卷七中提到:“四方取象,苍龙、白虎、朱雀、龟蛇。唯朱雀莫知何物,但鸟谓朱者,羽族赤而翔上,集必附木,此火之象也。”可见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鸟。在《楚辞。惜誓》中也有“飞朱鸟使先驱兮”的句子,作者以朱雀为先导,去追求他所向往的境界——朱鸟作为人们的引导者与沟通者,不仅仅存在于青铜器中,也存在于文人所钟爱的寿山石印章中。
昔日的博古纹沟通的是人与天,而如今的博古纹则是寿山石艺术与文人情怀之间的桥梁,一枚寿山石博古章流露出的不仅仅是中国上古时期的神秘与肃穆感,更多的是明清时期文人金石收藏的审美情怀复兴,犹“如铜器,古者淳厚,虽朴素而神气喜其韫藏,常邀百世之赏”。寿山石中的博古雕刻工艺也同样如此,创作者往往取石中质地纯净无暇者,以规则的、高度概括的博古图案略作修饰,简练中款素性淳之气顿生,非繁缛镂雕所能及。而如今博古寿山石作品逐渐受到收藏者们的追捧,也从某个角度反映出了时下收藏群体的审美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