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微博]
对古代中国人来说,马是江山,马是人心,马是坦克,马是列车。马,在天为神龙,在地为骕骦。历史的开合,英雄的出没,胜负的更替,都与马有关。秦王李世民换过六匹马,这些为着一个崭新的王朝战死沙场的生命,最后被石刻成了“昭陵六骏”。唐开元之末,唐玄宗出走长安,“此日六军同驻马”,人心如此,杨太真不得不魂断马嵬坡,这就是江山人心。“渡江天马南来,几人曾是经纶手?”辛弃疾在这儿所说的“天马”,是“真龙”,说的还是江山社稷。至于“一骑红尘妃子笑”、“一马离了西凉川”、“车辚辚,马萧萧”、“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说的便是列车与坦克的故事了。三国时的关公,刚出场便有“温酒斩华雄”的美谈。可罗贯中娓娓道来不过八个字,叫作“鸾铃响处,马到中军”,后来说到关公斩颜良、诛文丑,写的也不过四个字“关公马快”,再后来写的是“千里走单骑”,实在可当作关公和赤兔马的合传来读。还有一个在淝水之战中败了的符坚,之前汹汹而来,自以为可以“投鞭渡江”,可见这万马奔腾的澎湃之势。而王昌龄的那句诗“不教胡马度阴山”,也是以马论战,可见,古代的战争,马一直是胜果的象征,是战争的神灵,至于唐玄奘万里取经,被称之为“白马投荒”,应该说是对马在构建中国古文明的历史作用的真诚礼赞。
对古代中国人来说,马与人是性相通,习相近的,可以说,古代中国人是真正的马语者。“马思边草卷毛动”,是刘禹锡的诗句,看上去是写马,其实是在写人,写自己,写一个雄心勃勃的男儿性情,“雪拥蓝关马不前”,是韩愈的诗句,写了马,也写了自己投荒万里途中的郁闷心肠。还有“骅骝向北”的故事,说杨家将焦赞死了,他的马被俘,可这马不思寝食,向着北方长鸣而死,这故事说的是马通人性,又说了是人所该有的道义。至于李贺写马,“骨敲铜声”,这种飞扬的神采,正是青春少年的勃发英姿,所向无敌的壮志情怀。历史上伯乐相马,是不辨雌雄,不辨毛色的,他相中的千里马,在很多人的眼里,并不出众,可他相中的真是千里马。因为“形销骨立”。马与人一样,本相永远是第一位的。说伯乐相马,看起来是讲人的智慧,人的眼光,其实说的正是万物的本相,世界的本相,人的本相。曹操是个真英雄,他上了年纪,也写到了马,叫作“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到了他的玄孙曹霸,画精神抖擞的马,杜甫为之击节长歌,写出了“一洗万古凡马空”这样精神抖擞的句子,就可以明白杜老夫子,也不是在写马,而是在写人了,写可以万古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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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自然要被古代的中国人琢磨成艺术品。所谓“龙马精神”,在古代中国人的心胸里,马与龙其实是一回事,龙门石窟上的那片石刻的字“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把马、龙、人融合在了一起,是大智慧,真文心。汉代霍去病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只几行刀痕,便出落了中国艺术的万古经典。还有中国画画马,“曹瘦韩肥”。韩干的肥马,足见大唐气象,而曹霸的瘦马,更有大唐的魂魄。就像李白、王昌龄,神采飞扬、雍容华贵,处处大唐气象。而“诗圣”的头衔最终还是选择了杜甫,杜甫的诗瘦,精神抖擞,这是大唐的魂魄,大唐的内在,其实也是中国人的魂魄和内在,到了当代中国,徐悲鸿画马,正是画马的魂魄和内在,读徐悲鸿的马,感觉到的是亲切,是马语者的亲切,是与往事和前程对话般的亲切。又一个马年来了,古代中国人心胸中的马似乎离我们远去了,然而只要有梦,马就会出现,而艺术,正是我们永远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