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272幅油画记录60年历史风景
张文新 我只画我看见的
文/章润娟
<<新周刊>>第382期
“中国没有一个画家会用外光的手段表达主题性创作,但是他做到了,怎么做到现在是一个谜。”
艺术家张文新的个展9月至10月分别在北京国家大剧院和798艺术区久画廊举办。前者展示张文新的《工程列车》、《间苗》、《巍巍太行》等大型主题创作在内的187幅作品,后者展示张文新上世纪50—80年代带有强烈时代烙印的85幅写生。84岁的张文新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便享誉画坛,并不断给人惊喜。看他的个展,时代气息扑面而来,画作既有灰调子的沉着冷静,又有光影交织的生趣盎然,无论人物还是风景,都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感染力。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袁运甫在张文新个展开幕式上说:“我一直很喜欢张文新的绘画,他用明快、润泽的色彩游刃有余地塑造了他所看到的景象,而且格调清新、用笔准确,能随心所欲地处理虚实关系。他的色彩、造型、熟练的油画技术以及下笔狠而准的能力,在中国的艺术界并不多见。”
“在中国油画史上,他也有一把交椅。”
张文新就读北大物理系,未受科班训练,但他周围从不缺亦师亦友的好艺术家。1953年张文新受张松鹤之邀去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工作,那里集合了全国最好的画家和雕塑家。张文新和画家董希文、雕塑家邹佩珠同在辛亥革命组。雕塑工作给了张文新未来油画创作的思考时间。
他是苦行僧,每次进行主题创作,都会画下数量惊人的习作、草图:为画《工程列车》他画了几百件速写、习作,专门去学蒸汽机车工程;为魏巍的小说《老烟筒》作插图,他一度住进长辛店车辆厂招待所,了解老厂环境,走访那一带的农村;为创作《巍巍太行》,他到麻田八路军太行山纪念馆筹备处阅读史料,去太行山腹地旅行、考察,画下30多幅速写、素描和油画小稿;为创作雕塑《鲁迅像》,他搜集一切能找到的鲁迅照片,照着画素描,访问鲁迅的弟弟周作人,画他的侧面和耳朵,甚至找到早已绝迹的鲁迅爱穿的陈嘉庚帆布橡胶鞋。
画家何孔德说:“一些不拘细节的画家通常是从画报或自己脑子里得出东西,张文新总要想方设法去找来写生。我就曾从他那里接收过他跑了一百里地从远郊找来的老布鞋和没有经过处理的机枪子弹,练习用的炮弹等。为了画一个马鞍,他不惜跑到杨村(天津附近)、沙河等地。”
生于60年代的艺术家袁加说:“我小时候学画时大家都知道张先生画得‘帅’。今天的油画技术走向成熟,我们这一代人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78岁的老画家、中央美院教授潘世勋说至今还要从张文新的绘画中“偷艺”,“我喜欢南方的少数民族题材,但是面对那种色彩和自然环境,常感觉到画不出来,张文新在这一点本事很大,不但能画而且画得非常好。中国没有一个画家会用外光的手段表达主题性创作,但是他做到了,怎么做到现在是一个谜”。
张文新虽自学成才,理论家、中央美院教授李树声却认为他吸收了各家之长,“马克西莫夫的灰调子,(他)驾驭得比谁都不低,构图和章法,艺术的要素,他全都修养在身,无论画什么,都运用自如。在中国油画史上,他也有一把交椅。除了董先生(董希文)和吴先生(吴作人)之外,他是当时最突出的,后来又起来新秀,现在看来他几十年一直也还是处在领先的地位。”
物质匮乏的时代,外出写生异常艰苦,有人给个大饼张文新才敢骑车去香山画画。
艺术家马可鲁说:“张文新的作品深受苏联绘画影响,同时许多写生作品也折射出他学习法国印象派的外光色彩,注重形式感与绘画趣味的努力。”
张文新是老一辈艺术家中对印象派最有研究者。“印象派宁可不完整,也要真实。我的写生宁可不完整,所有落笔的东西都是我看到的。”
物质匮乏的时代,外出写生异常艰苦,有人给个大饼张文新才敢骑车去香山画画。1957年张文新被下放到大兴农村劳动,风景成为他表述内心感受的手段。“那里没有喧闹,没有人间的倾轧,是一片可以自由行走、自由呼吸的世界,令人向往。”
张文新是表现光、色、大自然、水的高手,他能直接用刮刀刮出水和倒影。他对光、色的表现虽受印象派影响,但对色彩的控制节制而优雅,他光影下的风景写生像一首意蕴绵长的抒情诗,但他的风景还有着更多内涵。“我觉得风景画应该和历史相联系,在中国的风景里能看到中国的历史。比如说威海卫,看到威海卫就想到1895年的甲午战争。”
作为“马训班”学员,张文新深得马克西莫夫真传。“马克西莫夫画风景不是像李宗津画故宫[微博]那种纯粹风景的画法,他总是带着人的社会活动。马克西莫夫让我勇敢地去写生,画动的东西,画得不完整也没关系。”
张文新不愿将视野和创作局限在狭小范围内,他认为应“到最前沿、最活跃的地方,去触摸社会的脉搏,跟随它的方向”。“文革”中,他背着画箱跋山涉水、醉心写生,从首钢画到迁安铁矿,再到鞍山,由大港油田画到山东油田,由中原电网工地画到上海海洋局。张文新作品中的矿山建设、电网工地、钻探海上油田……真实又富有时代精神的画面,让我们直面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
张文新还画了一批对当代有贡献的名人肖像,《钢琴家周广仁》、《卫天霖》、《江丰》、《陈景润》、《戈沙》、《曹禺》、《盛中国》,每幅均以形写神、生动感人。
无论名人肖像,还是普通工农学兵,在张文新笔下都是自在之人,他留住了那代人特有的精神面貌。正如理论家邵大箴所说:“他笔下的人物有吸引人们视觉观赏的‘瞬间感’,又有耐人寻味的‘持久感’。”
在创作不自由的时代,他在《北京画报》刊载过的大幅油画《铁花飞舞》,发表于《北京日报》甚至印在教科书上的《少年之家》,最后都不得不被洗掉,而音乐家于宜宣的肖像在文革中被毁,张恨水的肖像早已不知下落。他的写生,因为小而易藏匿得以幸存。
“这么一个复杂的社会,油画要用一张独立的画说明问题。”
“文革”前夕,张文新接受任务去山西大寨村,画出《陈永贵三战狼窝掌》、《毛泽东在共青团九大》。1974年,十年后,张文新再次画《大寨食堂》。画面只有空无一人的桌椅。张文新说:“谁都明白大寨是捧起来的,但没人去说。这么一个复杂的社会,油画要用一张独立的画说明问题。”
1955年,应人民美术出版社之邀,张文新用《入社去》记录了50年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历史。而1956年张文新创作自选题《互助组转社》时,则有意在破墙头后画了一张怀疑观望的脸。“农民入社时所带的那些农具、瘦小的黄牛、石头磙子都使我想起10多年前土改时从地主那里没收来的黑糊糊的家什,如今我们又拿着这些东西奔向社会主义。”
1954—1957年的大型主题创作《工程列车》也记载着张文新的惆怅和疑虑。他去正在兴建的包石线和福建鹰厦线,发现工程所至,山石树林一片狼藉,“就像刚发生过一场恶战一样,惨!我的一切画意全消,难道人类文明的前进就注定要牺牲大自然的美吗?难道真的这些热爱祖国、终年辛勤劳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第一线的普通劳动者,不也是从心中为它的消亡痛惜吗?那么是谁?只管工程进度不顾河山!”
张文新最重要的代表作《间苗》,仍带有一贯的质疑。人民公社曾被夸为进入天堂的金桥,但张文新在画中展现的是历史真实面貌:“汗滴禾下土”的艰苦的集体劳动。从解放区来的艺术家田零称张文新“把公社画得太苦了,还有擦汗的”。
《间苗》有乡间的质朴,有诗意、韵律、节奏,更是光色与形式的杰作。何孔德称《间苗》代表张文新在油画技巧上达到炉火纯青的阶段,“在当时表现农民题材的油画中,《间苗》可以说是佼佼者,它之所以出众,有别于他人,是他的表现手法,构思超脱一般化,未落入‘你追我赶’、‘六畜兴旺’、‘人寿年丰’之类的老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