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美术界对画家的认定分为“人民艺术家”、“一级画家”、“功勋艺术家”。其中“人民艺术家”级别最高。级别是由一个艺术家对国家做出的贡献而定,比如创作过多少以“国家领袖”为题材的作品。
而对于收藏界而言,带有“政治色彩”的人物画基本处于滞销状态,大卖的是反映朝鲜山水、民俗的风情画。
“一流的水平,三流的价格”,这是收藏界对朝鲜画家画作的评价。
油画质量最优,而一幅朝鲜功勋艺术家60×90厘米的油画作品,一般售价却只要2.5万元人民币;朝鲜画(类似于中国国画)质量次之,一幅1.3×1米的朝鲜画,仅售1.5万元人民币左右。而同等级别的中国画家的作品,售价是它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
“这是一支原始股。”在许多收藏家眼里,朝鲜画作就是一座潜力巨大的“金矿”。
被忽略的宝地
“我们艺术家的创作都来源于朝鲜美丽的景致和美好的生活情绪!”朝鲜对外展览总局局长李宗植清了清嗓子,提高声调,拿着一页演讲稿说。
2013年2月5日,“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文化艺术展”在上海多伦现代艺术馆揭幕,开始了为期十五天的展览。对于李宗植而言,这是一次朝鲜国家形象的“集体展示”。三层展厅挂满了117幅朝鲜一流画家的油画、朝鲜画、版画作品,画作大多创作于2012年,是新鲜出炉的关于当代朝鲜山水、人物、活动的“写实作品”。展厅内,《金日成著作选集》、《金日成关于人民政权的建议》、《金正日选集》代替了传统展览中的作品宣传册成为主角。
参观者很快将展厅填满,挤不进去的只好踮起脚尖,探头张望。“看看他们穿什么衣服!”一位中年妇人一边往里挤着,一边说。
李宗植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左胸前别着一枚印有“伟大的金正日将军”头像的红色胸章。他的副手、朝鲜对外展览总局驻华代表李宗浩显得年轻健壮一些,他穿着黑色西装,胸前的红色胸章则是金正日与父亲金日成头像的合影。李宗浩还带来了夫人,她穿着一身红黄搭配的朝鲜民族服装,在现场当起了领袖著作的义务推销员,始终笑而不语。
他们供职的朝鲜对外展览总局成立于1968年,隶属于朝鲜文化省,是在金日成关怀下建立起来的官方机构,也是朝鲜对外展览美术、摄影作品和出版物的惟一合法通道。展览局每年会在中国举办两三场类似的“文化艺术展”,借由对外展览,李宗植、李宗浩得以经常出入欧洲、亚洲许多国家。
揭幕式一结束,李宗植就立即让中方工作人员将现场拍摄的照片、录像拷进光盘,他们迅速将这些影像资料传到朝鲜国内。一个小时后,发生在中国上海的这段“现场盛况”经过一番剪辑,出现在朝鲜国家电视台的新闻中。
“我们太满意了!”李宗植兴奋地对中方工作人员说。
艺术馆外,红色宣传画一字排开。平壤万寿台的标志性雕塑“千里马铜像”成为宣传画中的代言人。“千里马铜像”建于1961年,伸展双翅的工人、农民驾驭着这匹千里马飞驰。在朝鲜,它象征着“朝鲜人民为尽快恢复朝鲜战争后的国家经济而斗争的英雄气概”。
这是一次“橱窗式”的展览,那一幅幅“朝鲜的今天”不仅是拿来展示的,也是拿来销售的。它们正为这个“久旱”的国度源源不断地运去外汇。
赚钱的油画
“他们的油画作品已经达到了世界中高档水平。”上海宝昶文化传播公司副总经理黄三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是这次朝鲜文化艺术展的策展人,从事收藏工作二十多年。
黄三妹介绍,参展的朝鲜画家大多数的头衔都是“人民艺术家”、“一级画家”、“功勋艺术家”。这是朝鲜美术界对艺术家资格的认定,“人民艺术家”级别最高。级别不同,是视一个艺术家对国家做出的贡献而定,比如创作过多少以“国家领袖”为题材的作品。
画家们无一例外毕业于朝鲜美术大学。就读于这所大学的学生,全是来自“出身好”的朝鲜精英家庭,美术专业本科的学生需要学习八年,油画专业本科是七年学制。优秀的学生则会被送去俄罗斯继续深造,这为朝鲜画家的作品增添了学院派色彩。
黄三妹第一次接触朝鲜画是在上海浦东一个逼仄的弄堂里。2012年,朝鲜展览总局曾在上海办过一次小型画展,由于没有拿到相关批文,展览只能以公司代理的民间形式进行,也没有宣传。“屋内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那些画就随意摆在地上,但内行人一看都会惊讶,这些画非常不简单。”黄三妹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经由朋友,黄三妹与朝鲜对外展览总局驻华代表李宗浩见了面。“我来帮忙,把展览做大。”她告诉李宗浩。
2013年初,在黄三妹牵线下,上海市虹口区文化局与朝鲜对外展览总局牵手,朝鲜文化艺术展从民间转成了官方合作。官方支持下,展览一路绿灯,多伦现代美术馆还免费为展览提供场地。
筹备只用了半个月,展览的117幅作品都由朝方说了算,通过网络将画作的微缩图标号名称、尺寸,传给黄三妹作布展安排,并授权她一边展览,一边将展览的画作进行销售。
这不是朝鲜第一次在中国卖画。2007年初,在杭州举办的“浙江投资收藏大型拍卖会油画专场拍卖会”中,15位朝鲜白虎画社的人民艺术家、功勋艺术家作品出现在拍卖会现场。那是朝鲜画首次在中国拍卖市场亮相。
那次拍卖,当场就有10幅朝鲜画作品成交。其中,功勋艺术家金正泰的作品《静静的岸边》以3.5万元人民币的价格成交,《礁石》和《女教师》两幅油画分别以2.5万元和2.3万元成交。
这让朝鲜对外展览总局的官员们意识到:卖画是可以为国家创汇的。
2009年,中朝建交60周年,朝鲜画的拍卖达到高潮。北京一家拍卖公司展出了来自白虎画社、万寿台美术社、朝鲜中央美术社等画家的150多幅作品。“阿里郎”成为画中频繁出现的主题,有表现阿里郎大型团体操的《表演之前》、《序曲》、《欢乐颂》、《鲜花盛开》、《希望》;还有表现朝鲜爱情故事的《阿里郎》。成交量高达九成。
“真正的艺术”
2013年2月20日,朝鲜文化艺术展落下帷幕。仅过了三天,黄三妹手中的朝鲜画家画作就被卖掉了三分之一。
令她意外的是,带有“政治色彩”的人物画“基本处于滞销状态”,大卖的则是反映朝鲜山水、民俗风情的风景画。
“不碰政治。”收藏家们告诉黄三妹,他们看重的是“真正的艺术”。
朝鲜对外展览总局的官员们已经意识到“顾客”口味的不同,在多伦现代艺术馆展览的朝鲜画作中,少了很多脸谱化、宣传画式的形象。青春、美女、时尚、笑脸,成为人物画中出现最多的元素。
朝鲜一级画家李成旭创作的油画《上班的路上》,主体是上班路上四位朝鲜职业女性的形象。她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看上去朝气蓬勃。其中一位颇像白领,她留着一头利落的中长发,穿着一身墨绿色及膝职业套装,胸前别着随处可见的红色胸章。套装是纱质的,两臂衣袖半透明,透出肌肤的颜色。
另一位油画画家林春苑的作品《荷花池边》,休闲时的朝鲜姑娘更为时尚。她穿着一身黑色套裙,套裙领口是镶钻闪亮的装饰,再套上一件大红色的夹克外套,外套领口是时下流行的豹纹图案。
油画里,朝鲜的文艺生活透出现代的气息。一幅油画中,淡黄色蕾丝落地窗帘背景前,三位朝鲜少女穿着白衬衣、黑色中裙的学生装,其中一位弹钢琴的少女手上戴着手表,另外两位则拉着小提琴、大提琴,三人配合演奏一首乐曲;油画《跳舞练习场》中,四位穿着黑色紧身连体练功服、踩着白色芭蕾舞鞋的少女,正在认真拉筋、劈叉;油画《芭蕾舞》则表现了一对正在表演柴可夫斯基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男女芭蕾舞演员,女舞者一身黑色吊带蓬蓬裙,头上顶着一顶金冠,男舞者扶着她的腰,双双振翅欲飞。
朝鲜画家韩日油画作品《大同门街》,画中的大街上行驶着双层巴士和私家车。 (韩日/图)金刚山,白头山,以及朝鲜的“橱窗”首都平壤,是朝鲜画中永恒的主题。画里的金刚山正好是春天,花都开了,装点河山五颜六色;油画《大同门街》画面里,平壤大街上流动着摩托车、私家小轿车,还出现了双层巴士。
黑色、白色、灰色,这是美国《洛杉矶时报》记者芭芭拉·德米克眼中朝鲜的颜色。通过亲自去朝鲜参观、与数名生活在韩国的脱北者交谈,德米克完成了关于朝鲜的书《无可羡慕:朝鲜人民的真实生活》(台版译为《我们最幸福》)。
书的开篇是美国宇航局拍摄的一张夜间卫星照片。从照片上看,韩国、日本、中国的国土是一片繁荣的亮点,而朝鲜半岛北部的一大片区域却漆黑一片。那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自1990年代初期朝鲜经济崩溃,发电厂一间间关闭以来,这里夜晚的颜色就剩下黑色。
“即便是白天,这里的颜色也是"相当单调"的,民宅是1960年代至1970年代以水泥与石灰石兴建的,大多呈现白色或灰蒙的颜色。红色只保留给无处不在的宣传标语,其中一条标语显得十分醒目: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幸福!”德米克在书中写道。
而画里的朝鲜是彩色的。
油画画家金正革2012年创作的作品《我爱的国旗》,是朝鲜“爱国主义”的“写实”:一场热闹的足球比赛正在进行中,看台上,四个穿着黑白色朝鲜民族服装的少女坐成一排,她们手里挥舞着朝鲜国旗,握着扩音筒向赛场方向呐喊。其中一位少女双手恭敬地将国旗平展开,露出幸福的笑容。
“第一大户是韩国客人”
朝鲜对外展览总局已经不满足于让朝鲜画只出现在拍卖市场。“他们要让作画成为持续的生产力。”黑龙江“朝鲜画家中国创作基地”负责人成吾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朝鲜画家中国创作基地”成立于2011年9月,是朝鲜对外展览总局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的一个文化合作项目,由朝鲜政府授权黑龙江省牡丹江新闻传媒集团新闻书画院负责日常管理,成吾君是新闻书画院的院长,资深记者,他被委任为创作基地的负责人。因为有亲属在朝鲜政府的关系,成吾君早年做着朝鲜画在中国的代理业务。牡丹江新闻书画院内一个500平方米的展厅,就是朝鲜画家们创作的大本营。
“希望把这个画家创作基地建成向世界介绍欣欣向荣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桥头堡,以一个全新的形式和载体,适时将精湛的朝鲜艺术品向全世界宣传介绍和销售。”展览总局对创作基地的批复文件中这样写道。
第一次接团,成吾君接待的是由一个团长、两名画家组成的代表团,其中一位是在朝鲜国内走红的一级画家黄哲。他长着一张国字脸,身材瘦小,“创作的几幅油画作品被中国的收藏家相中,都卖了个好价钱”。
按双方规定,中方负责提供食宿、创作地点,每周要创作多少幅油画作品,创作什么内容,多大尺寸,都由成吾君与团长沟通,再由团长安排画家们作画。白天由团长领着画家们从宾馆到基地创作,晚上下班之后,团长又领着画家们回到住所。“一切都是统一行动。画款由创作基地与朝鲜政府结算,画家只负责创作,领取工资。”成吾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创作时,画家们喜欢就地铺上一块白色垫子,盘腿而坐,对着画布作画,半天都不换一个姿势。
在中国基地创作,朝鲜画家们的作品中就多了许多中国元素。创作主题一般都是“命题作文”,比如正在创作的一组“朝鲜艺术家写意黑龙江”,由中方提供这些风景点的照片,或者在团长带领下,由中方工作人员前往风景地写生,再回到基地进行创作。
朝鲜一级画家白润旭在“朝鲜画家中国创作基地”现场创作。韩国是朝鲜艺术作品的买家,中国则成了朝鲜艺术流向韩国的“中转地”。 (受访者供图)有时,成吾君会在家中设家宴,邀请朝鲜画家到家中做客。当画家们听说成吾君家的这套住房是一百多万买来时,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不可思议!”
“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民族。从出生到上学,到就医、住房都是国家承担,免费的。我们基本上不用自己花钱。”画家们对成吾君说。
不断有来自乌鲁木齐、广州、上海、北京、杭州的企业家,专程坐飞机到“朝鲜画家中国创作基地”,邀请朝鲜画家为他们画肖像画。迄今为止,这些朝鲜画家为中国企业家画了七十多幅肖像画。
“常常是供不应求。”成吾君介绍,画家们接待不过来时,就为企业家们拍照,把相片带回朝鲜国内创作,再将成品返回到创作基地,由中国的工作人员将画作交给客户。
在前来创作基地挑画的外国客人中,“第一大户是韩国客人”。“由于政治原因,朝鲜政府严令禁止将朝鲜画卖给韩国人,而"同根生"的韩国人偏偏对朝鲜画喜欢得不得了,只得通过中国或其它渠道购买。”成吾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朝鲜画家中国创作基地”成了韩国人购买朝鲜画的“中转站”。很多韩国企业家、艺术家回韩国之前,都会到这里来选画,而且出的价钱一般都比别的客人高。
一些韩国客人告诉成吾君,这些有着浓郁朝鲜族风格的朝鲜画,常常能勾起他们对那片土地的“怀乡之情”,有共鸣,带回去给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也算回乡探了一次“亲”;另一些人则看中了其中的商机,“一旦朝鲜艺术市场放开,这些低价位的艺术佳作,价格必然飙升”。
朝鲜画家们的画还在持续升温。在2012年北京的一场拍卖会上,黄哲的一幅油画作品从10万元起拍,成交价达到60万。黄三妹说,在多伦现代艺术馆的展览中,黄哲创作于2012年的油画《6·1国际儿童节》,售价“超过50万元人民币”。这幅油画展现的是拔河的场景:绿草如茵的操场上,两位扎着马尾,戴着白色贝雷帽,西裤、短衬衣搭配领带的女老师,正带着一群朝鲜小学生进行拔河比赛。学生们戴着蓝色贝雷帽,打扮得像橄榄球球员,有的铆足了劲,有的左顾右盼,有的还在和队友说笑。
在朝鲜,画家们都是领工资吃饭,他们的画不允许私自买卖,他们作画,都是为国家做贡献。画作销售所得,不经过画家本人,而是直接由销售商与政府官员结算,收入全部归国库所有。
一幅画到底能卖多贵,这对黄哲们而言,只能是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