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微博]
表面上看,“写实在当代的可能性”——这虽然只是一个有关绘画的学术议题,但其实这还是在讨论一个焦虑问题,或者是带有焦虑的问题。我觉得,对写实可能性的焦虑看起来有三重意思——第一个是存在性焦虑,写实还有必要存在吗?还有存在的可能吗?类似康德,我们的知识如何成为可能,认识世界如何成为可能?这里就转换为所谓“写实绘画还有存在的意义吗”这样一种存在性焦虑。第二个是时间性焦虑,就是说,写实绘画已经过时甚至早就过时了。第三,最后一个焦虑,就是认同的焦虑,如果写实还继续存在,还没有过时,那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挤进当代艺术中去。
第一,作为写实的存在性起源,古希腊的求真是一个重要概念,还有一个模仿不能不提,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并非只是将模仿作为一种手段与风格。现在我们知道模仿并不是仅仅属于人类早期的行为,而是人类有史以来直到今天,在未来还要延续下去的智能动物性行为,不仅艺术是模仿,科技发明也在模仿,比如仿生学,只要人类拥有模仿就会产生各种方法,产生某种结果,并发展出一种特殊的技能,其中包括写实性绘画。我认为摄影的发明对于写实绘画的负面冲击作用是被夸大了的,摄影不仅没有使绘画因此衰落,反而使19世纪下半叶与20世纪的绘画包括写实绘画变得更多样、更丰富和更不可限量。以本雅明为例,我以为本雅明至少有两个预言是被后来的历史进程证明为是错的。本雅明说在机械复制时代,手工性艺术将衰退;电影出现以后,文字小说、文学说故事将要过时,文字讲故事完全被电影讲故事所替代。但是这两种情况没有发生,手工性依然存在,而电影与文学齐头并进,诺贝尔文学奖的设立和电影的发明差不多都是19世纪最后十年的事情,一百多年来,文学发展得非常厉害,其成就远远超过了19世纪。
所以从这样一个角度说,只要亿万年演化出来的人性还在,它就不可能在一两百年中发生根本改变,那么作为人类行为的一种方式,模仿的本能、能力与需求也必然会继续存在。我们今天看到的各种电视里的模仿秀,生活里的互相模仿,拍电影、演戏、脱口秀、装扮模拟化妆成另一个人统统都是模仿,在人类的群体文化中,模仿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写过很多对艺术家的评论,可是我几乎没有写过画写实画的画家,当然这只是一种意外。但是今天我要为写实绘画辩护,因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享受了太多写实绘画,我们从写实绘画中受益,已经到了司空见惯的地步。尽管我评论当代艺术,但我还是要对当代艺术的所谓“观念优越论”提出质疑:凭什么你的观念就是重要的观念?你的观念真的很重要吗?你们中哪一位观念艺术家的观念,牛到可以和哲学家的观念放在一起?
第二,就是时间性焦虑了。现在人们都害怕过时,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迅速过时的时代中。究竟什么东西最容易过时?我的答案是:凡是被称为时尚的东西最容易过时,时尚的敌人不是陈旧与落后,而是更新的时尚。所以,最时髦的观念恰恰是最容易过时的观念。现在我们全体生活在一个被放大了的世界空间当中,我们拥有的时间就是一个小小的现在,所有的人挤在一个空间里,不管是中国还是全世界,大家都有这样一个同样的心态,就是对空间的渴望,现在的时间都是假的时间,当代艺术就是当下主义,只有此刻,只有瞬间,所以如此匆忙。我坚信写实绘画不会过时,就像这个世界的外表不会过时,至于你觉得这幅写实画画得好不好,就像这个世界的表象你喜欢不喜欢,那是另一个问题。
第三,认同的焦虑。很奇怪,当代艺术有什么特别理由很重要,为什么一定要被“他们”认同?他们是谁?有些时候,“他们”这个词可能也很模糊。关于某一写实展览的展品,似乎有很多作品是另一个主题展的遗留物,或者被筛选的结果,类似一个落选沙龙,它们没有进入观念世界,就回到了一个写实的世界。我们也不妨说,某个当代艺术展同样可以是这个展览的遗留物,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可以说,当代艺术就是马上要过时的那些东西?
我愿意把赌注压在这里。■
(作者系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