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安德鲁·怀斯故居有感：点石成金的艺术

　　□林木

　　今年三月，与一批艺术家去美国，参观了安德鲁·怀斯(AndrewWyeth，1917-2009)的故居和纪念馆。怀斯在20世纪80年代时在中国美术界颇为轰动，学他的几个画家都出了大名，可见怀斯在中国的影响。当年怀斯的影响主要集中在他高度写实的画法和那乡土的伤感的情调，这刚好迎合了“文革”后的“伤痕”文艺思潮和乡土风气，所以弄得怀斯在美术界几近家喻户晓。

　　但这次亲临怀斯的故乡，竟有全然不同的感受！

　　给我最强烈感受的竟既不是他高度写实的画风，也不是他忧郁伤感的情调，而是他的艺术与他那似乎单调的生活的奇特关系。

　　怀斯住在不仅一点也不繁华热闹而且可以说是孤寂清冷的宾州的一个小镇子边。这是一个农业区域，至今还是以农为主，到处是广袤的农田。离中心城市还有上百公里的距离。地广人稀，镇子里人本就不多，怀斯住的老旧的木屋离镇中心也还有距离。我们去的时候天下着雨，阴云密布，整个镇子道路上几乎没见着一个人。怀斯的老木屋与他画中的那些木屋大同小异，孤零零地矗立在一个同样孤独的土坡上，一匹兀然独立的白马正在雨中木屋边的木栅栏里：好一幅凄美的怀斯乡情画！说实话，怀斯的家乡环境平淡，除了一条静静的小河，小河边繁茂的森林及其中的古老树木还颇为优美外——但这个森林他又很少画，其他的草坡、道路、房屋都平淡无奇。怀斯又是个出了名的“宅男”，他哪儿也不去，几乎从来不旅行，他只静静地待在那儿，细腻而深沉地体验他在这个宁静的故乡里的宁静的生活。

　　怀斯纪念馆设在他故居旁不远的地方，一座库房般的红砖建筑，也同样平淡朴实。怀斯大多数作品都陈列在这个纪念馆中。怀斯的技艺当然精湛，那极为细腻的蛋彩画法，极为精致的笔法和刮痕，层层叠叠，刻画出精细而富于复杂细节的人物、草地、住宅。怀斯作画极为认真，一幅《TheIdesofMarch》，画面单纯，即摆着铁架的火炉边一只躺着的狗，竟用了数十幅局部素描和局部色彩的写生习作、构思草图去为该画的完成做准备。而这几十幅草图及最后的作品，竟陈列了整整一个不小的展厅！仅仅这么一幅画，就可以让你知道，大师是怎么炼出来的。——然而，最让我感慨的还不在这里。

　　一个在这么平淡的地方一待一辈子的画家能画出些什么让我们喜欢？怀斯是个点石成金的魔术师，他具有在平凡至极的普通题材上发掘出美的本事。在纪念馆中，我们看到的大量作品描绘的就是这些极不起眼的普通平常的事物：一个草垛，一段树根，一段上楼的木梯，窗户——他最喜欢画窗户——下一只破铁桶和一堆洋葱头，阳光射进的窗户，古老的木板墙，窗户下一把旧椅子，或干脆就是一扇木窗户。每一事物就是一幅画。就是画户外的风景也极单纯：一只横在草地上的木船，或船上再加一个人的背影，草地上一只破铁桶，草坡上一个流水的水沟，矮墙边一只呆站着的小牛犊。就是画人，也多就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的人，躺在床上的人，坐在木垛边的人，或站或坐或着衣或裸体的一个人，而且还老是那几个人……哪儿也不去的怀斯就在他周围找感觉：一抹光线的感觉，一只木船与草地构成的意味和结构，草地上水沟的反光，躺着睡觉的狗狗的安谧……我在纪念馆陈列的怀斯作品中看到一幅蛋彩画作品：近景主体画着一个石质的老旧的水槽，水槽后就是两扇窗户，从窗户看出去远远的草地上有几只牛，水槽上一根水管中流出的水溢满了水槽，水槽里荡漾着的水面泛着窗户透来的天光，水槽边上有溢出的闪着反光的小水流……可以想象，当初这位宅男是何等专情地静静地盯着水槽里荡漾的水面的反光，听着小水管水流注入水槽中的滴答滴答的水声，享受着人生的宁静、安谧与闲适。但当我真靠近现实中那个有着石水槽的破烂的杂物间的时候，我敢担保，除了怀斯本人，没有人会多看它半眼！当有人指出这就是那幅水槽画的水槽时，我绝对不敢相信，这破破烂烂的地方怀斯会画它！我甚至在现实与作品之细节上反复比对才确信怀斯所画确实是这破烂的地方。离开怀斯故居时，有人又指着公路对面的一片普通的草坡说，那就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那一片草坡。我在美国纽约现代美术馆即著名的“MOMA”看到了陈列出来的怀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原作。怀斯的作品在“MOMA”里与莫奈、凡·高、高更、毕加索们一起陈列。

　　安德鲁·怀斯被公认为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他先后被肯尼迪、里根、布什三届美国总统分别授予“总统自由勋章”“金质总统勋章”和“国会金质章”。但让他出如此大名的，却是他那因他而出名的小镇上那些决不起眼的普通平常的事物。怀斯说：“我的作品与我生活的土壤深深地结合在一起，但是我并非自然地描写这些风景，而是透过它来表现我心灵深处的记忆和感情。”是的，正是怀斯对他爱恋着的生活的真挚感情，他对身边之人物环境一草一木的真诚热爱，才使他的一生执着于一地深入而真切地观察、体验、玩味、享受，并以自己独特的手法去传达这种感情。正是怀斯这种执着于生活的深沉的感情，让怀斯画中那些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之物被点石成金为经典的艺术。怀斯一辈子没离开过他的镇子，他享受着他爱恋的亲切的生活，他也把这种爱恋转移到他的艺术中。“我连身边的宝藏都还没有尽心探测，为什么不应该在一个地方常住呢？”怀斯画中最后感人的当然已不再是古旧的木屋、窗户、水槽、草坡、木船，而是由它们引发的来自生活的宁静、闲适、淡淡的忧郁与伤感，画中蕴含的种种引人共鸣启人感佩的情愫。

　　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美术界，怀斯狠狠地火了一把。那时并不知情的怀斯无意间带动了中国油画的乡土风。现在中国的乡土风过了，从不跟风的怀斯跟不上中国的趟儿了，2009年1月，92岁的怀斯在他的家乡去世。怀斯的去世并没引起崇拜过他的中国画家们的注意。

　　真正的艺术其实都是怀斯式来自生活的艺术。清人笪重光在其著名的《画筌》里讨论过画家与其生活之地的关系：“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董巨峰峦，多属金陵一带；倪黄树石，得之吴越诸方。米家墨法，出润州城南，郭氏图形，在太行山右。摩诘之辋川，关荆之桃源，华原冒雪，营邱寒林。江寺图于晞古，鹊华貌于吴兴。从来笔墨之探奇，必系山川之写照。”笪重光列举了中国画史上一批最著名的山水画家与其所居之地的关系。这些年火得家喻户晓的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也就是在浙江富阳富春江一带体验作画的结果。黄公望自称：“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札，阅三四载未得完备。”一幅画画了三四年。同样的，“元四家”中王蒙一辈子画他的黄鹤山，倪瓒也一生就画太湖，吴镇则画他的嘉兴一带的山水。这种情况在中国绘画史堪称普遍。执着于一地才能有深入的体验，也才能有深沉的情感及因情而生的艺术，怀斯、黄公望们的点石成金，即此情感力量之使然。

　　明乎此，我们今天画家们对艺术的那份急切、那份躁动，那份只在商业炒作在技艺笔墨上讨生活的风气离真正的艺术有多远，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