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梦境已至臻荣耀且终将燃尽” ,因翅膀融化而溺亡深海的伊卡洛斯在无限接近太阳时一定忘记了诗人的谶语。但在中国青花瓷瓶和波斯羊毛挂毯中尽享黄金时代、在最早的股票交易中坐地生财的荷兰先民却不敢忘记,他们将这个乐极生悲的年轻人镌刻在阿姆斯特丹市政厅破产处的门楣上,让过往于此的每一个人自问自省。当信仰型、风俗型传统社会被几何增长的贸易总量击溃,资本与市场成为决定航向的舵轮,连一向阳春白雪的艺术都把描绘对象锁定为俗世生活的琐细片段时,对荣耀和享乐的过度沉迷是否会导致伊卡洛斯的悲剧最终降临?在当时的荷兰,维米尔是对这种恐惧思考最深刻的艺术家,《持酒杯的女孩》则是直面这种忧虑的终结之作。
在《持酒杯的女孩》中,画家用三道视线完成了对此焦虑的心灵阐释和自我救赎。第一道视线来自敬酒求爱的男人,他的目光与右手都朝向持酒杯的女孩,最终指向交换的主题。欲望和引诱成为了消费对象,军官的海狸皮帽、女孩的绸缎华服、桌上的青花瓷器无不是财富、奢侈与享乐的缩影,这是符合风俗画描述习惯的极富挑逗意味的目光。第二道视线来自画中画里的人物,他从传统道德的高度审视着这场交易。维米尔用早已丢弃的传统肖像画法将这一形象与“过时”的符号联系在一起,借以拆穿道德说教的伪装。第三道目光是维米尔思考的核心,这是来自观者的眼光。桌边睡着的男人以旁观者的身份和画外受众站在相同的立场:一方面,他如头顶画中画里的人物一样,在暗中偷想着女孩;另一方面,男人用沉思的姿态关注着他身边的交易,这又被窗户上隐约出现的持缰绳的女神所印证——在荷兰传统神话中,持缰绳的女神代表对欲望的节制。
由此可见,维米尔想要提供给观者的三重评论视角:第一,是对社会现象的描述,人们已经在财富与享乐中得意忘形;第二,是对道德教化的讨论,纸迷金醉的市场型社会使传统道德监管日渐式微;第三,是通过空间配置完成的对个人反思维度的构建,这就是维米尔的救赎。当说教并不足以指引人们避免伊卡洛斯的悲剧,用理性沉思代替盲目跟从成为获救的唯一办法。
至此,我们不难想到这幅作品诞生10余年前,在距离德夫特不远的阿姆斯特丹,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首次付梓,并由此开启了欧陆理性主义的先河。恰巧,笛卡尔的密友、显微镜的发明人雷文霍克不仅与维米尔是同乡,而且被维米尔选定为法定遗嘱执行人。在相同的时代和社会土壤中,确实孕育出了诸多彰显理性的哲学、科学、技术和艺术成果。两个世纪后, 《追忆似水流年》中的作家伯戈特在临死前做了关于维米尔画中一小块黄色颜料和信仰之间关系的著名论述。相信他命绝于画前时,一定读懂了维米尔的救赎并因此而灵魂获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