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洋
作者按:偶然间,翻到我二十余年前写的一篇自叙文,“寻找独立的我”,从这篇文中可看到一个中年女性画家的生活历程,心路和艺术求索,现在已跨入老年的我,再次细读,不觉有些感慨………。
鸥洋于2013年10月
“鸥洋,给我们的刊物写点什么吧!你的甜酸苦辣……”,《广州美术研究》主编卢延光这样对我说。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下了这篇约稿,是因为作为女画家的我,每当回顾在艺术道路上几十年跋涉,总会无可遏止地产生一种渴望倾诉的冲动……
野菊花
最爱野菊花,小小的,爱在路边,长在荒野坡上,夹在杂草丛中,露出那点点黄色、白色,踏不死,踩不绝,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散发着野气。曾经有位女编辑与我混了一段日子,忽然对我说:“你的性格真像野菊花”,得到这个评语,真让我开心了许久。
也许是因为我出生时正逢抗战,家里逃难到四川歌乐山下,在大自然的山野中渡过了无拘无束的童年,也许是家中姐妹太多(七姐妹)父母顾不上管束我,使我直到现在还保留着一点野性的我行我素。我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旨生活,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最不爱受约束,是个很任性的人。为此,我从小到大没有少挨骂;但正像路边的野菊一样,踏
也好,踩也好,却仍然执拗地生长着,开着各色小花。
我曾有过幸运的少年时代,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解放后12岁在南昌一中读初中时,被音乐教师器重,重点培养我学习作曲,13岁时就公开发表歌曲作品,被认为是小天才;高中阶段以各科全优成绩获优等生奖章;1956年报考广州美院,当时美院派出了整整一个招生组来到江西招生,只录取了我一人。……初踏人生的一帆风顺所形成的自尊要强和自信,使我在以后的人生途中尝尽了艰辛。
我为未来所编织的美丽光环,最先受挫的是进入美院后不久反右斗争中,我的父亲被打成极右分子,我成了右派的女儿进入黑五类子女名册。以后在数不清的大小运动中,自然而然地被当成挨整对象。慢慢地,养成了破罐破摔的脾气,反正被列入另册了,反正是落后分子了,那就落后去吧!我只把追求和希望,寄托在绘画之中,用我的画在残破的心田中寻得一丝慰藉。
史无前例的文革到来,使我又一次陷入不幸,那时,爱人杨之光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台湾特务”而打成牛鬼蛇神。我除了黑五类子女名份外,又加上一个“牛鬼蛇神家属”。各种压力铺天盖地对着我,使我透不过气,我悲观、绝望,曾几次想过去死。但,人也是个怪物,一旦不公平的压力过分时,就会忽然产生巨大的逆反力量。我的心里呼喊着“要抗争”,“要寻回真理”!于是豁出去与红卫兵、造反派面对面辩论,我手拿《毛主席语录》,一条一条与他们打着语录仗,还联合几位同样是牛鬼蛇神家属的教师,组成“星火战斗队”,一夜之间在校园各处刷满反对乱揪乱斗教师,反对扩大打击面的标语,甚至还去学院广播站抢广播筒来宣传我们的观点,同时联合校外力量来冲击学院革委会私设的牛栏,要求解散牛拦。我不但为无辜的教师鸣不平,还不顾之光的阻止,公开为他辩护,不怕人家攻击我是“保公派”。就在之光刚被放出牛栏不久,由于我反对将之光画打成黑画而与一位极左的造反派教师,在会上展开论战。围观的群众不少,我用毛主席的语录作武器,唇枪舌剑驳斥得对方无力招架。当然,作为牛鬼蛇神的老婆,居然胆敢如此嚣张,被认为是牛鬼蛇神的反扑行为,结果之光受到了重新打进牛栏的惩罚。没想到这下子“保公派”成了“害老公”了。好心的朋友十分同情我,也佩服我的勇气,但仍然告诫我不要不合时宜地硬来,否则吃眼前亏。而我的人生哲学却是不能跪着求生的,只是为此连累了之光受罪,使我很难过。
以后,全国开始了红卫兵长征大串连,学院成立了各种类型的长征队。在当时已是教师的我,只不过二十八九岁,虽身处逆境,却仍然不失一个革命青年的上进热情。我对长征带着童真般的向往,非常希望能与青年教师一道去长征,在沿着老一辈革命家足迹行进中得到教育的机会。可我忘了自己当时的身份——牛鬼蛇神家属,当向青年教师长征队提出申请被拒绝后,我才明白自己真是太天真,太不自量了。可是,我的本性却未能使我退却:“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剥夺去长征、去革命的权利,他们不要我参加,难道我就不能也去组织长征队自己去,我立即去串连与我有共同不幸命运的其它牛鬼蛇神的教师,但我的努力无效,未能得到他们的响应。说实在的,他们背上沉重包袱,只想小心躲过关,那儿有这种劲头,而我一向有个倔脾气,那就是只要确定要干的事是决不肯退却的。找不到同伴,我决定组织只我一人的独立长征队,为的是向大家证明,我与那些所谓的革命派一样拥有这个权利。
我煞有其事地按正规长征队的行装武装自已,特地向过去部队朋友要了一件旧的黄绿军装,还买了一条宽皮带扎在腰上。同时在家里找到两条腿带,像战士一样捆好腿,我又用木板钉了一块可以手举的语录牌,上面用红笔写上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将衣被捆成行军被包背在背上。装扮完毕,在镜子里一照,活像一个标准红卫兵长征女战士,心里忍俊不禁起来,竟一时忘却了几个月来经受的磨难。
人总是要靠寻求光明和希望,才能在逆境中挺住。我用近似自我欺骗的天真幻想去设想那有着一线光明的前景。
长征的第一个目标是博罗县黄山洞,那是个当时红极一时的学毛著先进点,前去取经者如潮涌。我也决定去那儿取经学习,获取点精神力量。
出发的时候,我背好背包,手里高举语录牌,完全用一个正规的长征队的步伐,抬起头走出校门,踏上了我的“长征”路途。一路上,哼着节奏鲜明的 进行曲,使步伐坚定有力,每走一小时就地休息十分钟。沿路碰上不少其他学校的长征队伍,他们看见我一人在行进,误以为我是掉队的长征队员,不时友好地对着我喊“加油”!我会心地笑了。这时的我是那样充满自信,精神似乎获得了自由,行进得更欢快了。走完大道,走进山林,一步步向大自然的深处扑去。南方冬季阳光明媚,山林绿树中夹着点点黄叶十分好看,路边野草丛中长着我喜爱的小野花,忍不住停下摘一、二朵。我仿佛又感受到了童年时代乡间的温馨,忘记了行军的劳累。
每天,我给自己规定行军八十里路,晚上到沿途红卫兵接待站借宿。想起那时的我,实在太纯真,为了真正学习老红军长征时的好作风,到红卫兵接待站时也不肯休息,主动跑到伙房去帮忙挑水等。虽然累,但心中却因此而稍感充实。
我的独立长征队到达黄山洞后,老乡们见到我一人长征甚为感动,特地优惠我,不安排与大伙挤红卫兵临时竹棚,而允许我到学习毛著标兵户去“三同”,这在当时是极大的殊荣。老乡们的诚挚和对我的信任,使我倔犟的心中堤防倾刻崩溃,禁不住泪流满面。我“三同”的那家老乡三代贫农,现只剩下孤寡老大娘,家里有一床破得不能再破的棉絮。看着这床棉絮,想着他们几代老小在破棉絮下所熬过的无数个寒冷的冬夜,忽然产生了想亲自也体验一下受冻的念头:那晚,我收起自己的棉被向老大娘借来破棉絮盖在身上,自然冻得一夜不能入睡,我极力想着自己反动家庭的罪恶,去认识自我改造的重要。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虔诚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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