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涤
解放前,林风眠在欧洲受过多年教育,回国后也一直与西方绘画打交道,他出入最多的社交场合是法文协会之类的组织,结交的也多是欧美人士,他的作品的买家也多是这些人。所以他在艺术趣味上更接近欧洲,面对自己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到是比较隔阂的。另一方面,由于从小所受封建宗族制度的迫害,在二三十年代他是一个坚定的反封建主义者,连带着对正统的文化思想非常鄙视,特别是对明清以来的文化代表戏曲和文化画厌恶之极,对于戏曲他曾这样评价过:“腔调之简单,亦可怜到不可思议!……其中男男女女所发出的那变态的怪声,可怕的中国人,居然还保持着狂热的嗜好!……这种数百千年传统下来的老玩意,要他何用?”显然,青年时代的林风眠态度是很激进的,带有很强的西方进步观念色彩。
西游记之大闹天空解放后较为封闭的环境使他和西方的接触变得稀少了,他不得不把眼光转移到自己民族的文化上来。当不带个人偏见地审视传统时,他真正发现了它的价值。50年代,传统戏曲响应党的号召全面改造、创新,搞了不少适应现代人口味的实验,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戏曲成了大众最主要的文艺活动。1951年林风眠刚刚回到上海时没有工作,也没有什么业余活动,同样闲居在上海的国立艺专老教授关良就常常邀请他一同去看京剧。在这位京剧老票友的引导下,林风眠很快迷上了这个他曾希望和旧社会一起消灭的艺术。林风眠家不远处有“共舞台”、“天蟾舞台”,是当时最主要的戏曲表演场所,他常在朋友、学生的陪同下到那里去看戏,不仅看京剧,也看昆曲、绍兴戏。林风眠看过的剧目有《十八罗汉收大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火烧赤壁》、《关云长和曹操》、《鱼肠剑》、《武松杀嫂》、《鲁肃与张飞》、《宇宙锋》、《宝莲灯》、《霸王别姬》、《单刀赴会》、《南天门》、《游园惊梦》、《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等等。他去看戏是有备而来,不是纯粹进行消费性享受的,每次去口袋里都装有小本本,记下特有的大花脸和服装道具,在旁边再用英文单词记下重要的色彩和特征,以便回去后的创作。戏曲给他最大的启发不是故事情节和唱腔韵味,而是其自由的时空观念,他在这最国粹的艺术中理解了以立体主义为代表的西方现代艺术。
林风眠在30年代就研究过毕加索、勃拉克(Braque)等立体主义的代表人物,还通过《一九三五年的世界艺术》的翻译专门介绍过立体主义在欧洲的最新发展,在他的心目中,立体主义是西方现代艺术的主流。虽然林风眠能隐约感觉到毕加索的伟大,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始终不能理解立体主义认识世界的独特方式,始终只能学习他人表面的形式,自己缺乏深刻体验。在看了戏曲之后,他很有感触,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进来住上海有机会看旧戏,绍兴戏改良了许多,我是喜欢画戏的,一时有许多题材,这次似乎比较了解到它特点,新戏是分幕的,旧戏则是分场的,分幕似乎只有空间的存在,而分场似乎有时间的绵延的观念,时间和空间的矛盾在旧戏里很容易得到解决,像毕加索有时候解决物体都折叠在一个平面上一样,我用一种方法,就是看了旧戏以后,一场一场的故事人物,也一个一个把它拆叠在画面上,我的目的不是求物、人的体积感,而是求综合的连续感,这样画起来并不难看,我决定继续下去,在旧戏里有新鲜丰富的色彩,奇怪的动作,我喜欢那原始的脸谱,画了一共几十张了,很有趣,这样一画,作风根本改变得很厉害,总而言之,怪得会使许多朋友发呆,也许朋友会说我发狂了....。。旧戏里有许多东西,戏台上的人,跳来跳去,如果不了解原文的意义,那就看不出味道来,我一切用原始的原则去评量她,这样对台步就会觉得是三步、四步舞了。(林风眠1951年11月17日致学生潘其鎏的信)
在《梁山伯与祝英台》画稿中可以看出他在人物动作、造型上的想法。他突然开始喜欢用迅疾、锐利的直线围成许多方形、三角形,还夹杂着一些比较次要的圆弧线。画面中的方形一片片地相互折叠在一起,空间处理上压缩了前后之间的关系。通过戏曲人物中夸张的动作表现、营造了一个很有力度的、剑拔弩张的场景。当然这张草稿没有反映出作者在色彩、脸谱上对戏曲有什么借鉴。作品与他三四十年代的人物画有相似之处,都是几乎空白的背景,主要靠线条的勾勒,可以看出他是想把精力集中于形体叠加、时空的混合这一命题上。在《霸王别姬》中,色彩的分量大大加重了,人物的衣饰都是深重的颜色,只是通过黑色、红褐色之间的微差来暗示前后,背景仍是一片空白,前景的人物就像剪纸一样贴在画面上,这种形体拼贴的游戏性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画家可以尽情的扭曲、变形、叠加、组合又不离总的具体感觉、相信林风眠再看京剧、绍兴戏的同时,也会注意到皮影戏的可能性。皮影戏是完全几个单片组合在一起,在强光前来回翻动着,它的抽象程度之高是令人惊异的。在1963年的《宇宙锋》里,背景是深暗色调的,上面用白线勾出几个简略的外形,以增强层次感,戏曲人物的色彩相当浓艳,黑白对比非常强烈。方形、三角形大大减少或被弱化了,圆弧、曲线增多了,人物的造型、面貌也不像早期那样用片状的方式进行僵硬的叠加,人物变得松动、柔美,线条的概括作用得到了充分发挥。及至1974年那张《宇宙锋》,色彩已变得相当丰富、饱和,以浓墨、大红为基调,各种水粉颜色交错在一起,有些地方非常稀薄,有些地方运用干擦的手法,还有些地方时厚堆的方法,体现了技法的多样性。画面背景中填满着各式各样的戏曲脸谱,大眼、尖鼻、倒挂眉和无花的油彩带有原始的象征意味,提供了一个动荡不安的艺术氛围。京剧人物的走场与变换身姿也可以使人想到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
关良也画过不少京戏人物,但他注重把握戏曲人物的情趣与动态,抓住中国画的画外之意,表现一种文人的闲雅淡泊、任性自然的态度。林风眠则更注意突出京剧浓墨重彩、雍容华贵的效果,在色彩的厚度上、在造型的抽象与简洁上都具有现代的形式意味,表现了一种浪漫而热烈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