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8年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留校任教的,当时中国有凹、凸、平版,但没有孔版。我就开始研究丝网版画,那时资料、信息极有限,全凭自己摸索。当时的丝网制版材料都是有毒性的,没有点为艺术献身的精神还真干不了这事,但不管怎么说,中央美院第一个丝网版画工作室终于建立起来了,也可以说这是中国最早的丝网版画工作室。后来办研修班,全国各地艺术院校来美院进修研习丝网版画,渐渐的丝网版画在全国慢慢普及开来。后来我又找到了英国水性颜料印制,今天的丝网版画制版、印制的材料都是无害而环保的,且不论在技术上还是艺术上都已相当成熟,成为与木版,铜版、石版齐驱的第四大版种,填补了国内版画在版种方面的空白。
在丝网版画的创作道路上,我是一路摸索过来的。就像一个“问路者”,因为那是刚刚知道应该走的新路,我早期的丝网版画《河夜》、《江晨》还有木版套印的痕迹。但在画意境上追求一种悠远、祥和、宁静的美。这是一组探索性丝网版画创作,其中《江晨》被大英博物馆收藏了,《河夜》在新中国成立35周年美展中还获了奖。这种实验性的“出击”既得益于当时中国现代艺术的崛起,也助力于自由空间的扩张。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我开始了对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反思,创作了一系列的以中国皇家建筑为主体的丝网版画《古老的中国系列组画》我所以选择皇家建筑物为题材,是因为我觉得建筑就是无字的纪念碑,它是任何人所回避不了的,历史、文化、经济在其中均有所反映。我是借建筑来叙述表达我对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理解感悟与反思。《神道》、《钟王》画面空旷,神秘如梦。《城门》、《宫墙》、《祭坛》、《午门》均采取对称的构图,以流动的云分割画面,那时的作品有超现实的特点,似写生又不是客观现实。《天井》、《天窗》中的蓝天,白云给人以无限的暇想。《居庸关》、《紫禁城墙外小景》都给人梦中的好似去过的地方,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渡口》画面对称,阳光充足,但又有一辆自行车打破了画面的对称。《老屋》从门洞里飘出的低矮的云,夹带着云影,以及《江子门》夜里流动的云及地上跟随的云影,这一时期作品画面基本没有人,运动的只有静静漂过的云。我不厌其烦的置换着这些耳熟能详的建筑语符,文明的碎片,昔日帝国权力的象征物。从历史的深处走出的老建筑,不仅昭示着一种沉重历史感,更象征着一种精神的失落,如此沉重的话题在此时此刻被超越时空超越现实的空间分割轻易地空间化,甚至是空幻化了。经典建筑的图像不仅仅作为材料和意象,它更是一个引语,被用于一个非历史叙事性的目的,建筑本身的坚固特性仿佛已被抽取,营构的是一种古老的文明与当代的社会现实的冲突场景,把我们引进了尘封而遥远的中心。这些作品是静谧的风景,非写实的构造风景一类,前者,极力营造抒情的气氛,色彩讲究,画面优美,但是手法上尚留有木板画的痕迹;后者,选用非关联性的古代建筑和应用摄影手段作“蒙太奇”似的理想的拼合,使丝网版画的独特得以展现。 “门”与“窗”是为观看者打开的一条回窥历史的时间通道,而静静飘浮的“云”则是从洪荒岁月到现实之间的“引领者”与“见证者”。不断地对历史进行的追问,表现我在现实中对人生诸多问题的思索,其实,这也是当时“摸着石头过河”的社会人普遍存在的心理期盼。
20世纪90年代初,我应西班牙马德里美术学院邀请作为访问学者在马德里美术学院学习,并在欧洲考察,看了外面的艺术,并对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有了更深的思考,回国后我创作了《墙》系列,可以说是《古老中国》的延续。古长城的残缺、支离与破碎,眩目的红色斗拱,站在对文明的反思和文化批判的立场来反观我们今天所处的现实。只是在形象上多了对比,一边是墙,一边是榫木结构的建筑;一边是光影造型,一边是线造型;一边是冷色调,一边是暖色调。画面上又加进些进行视觉阐释的精神符码,类似捆绑的铁丝似的线条,且不说它有一种骚动感,显明的功效可以打破画面僵滞,它也像什么东西在空中留下了飞动的轨迹,有精灵在引逗、戏谑的味道,这种“无”中之“有”倒增添了超现实成分,使得到答案的企望不易实现,这也正是使图画变得有趣的原因。我从建筑图形抽取出一部分犹如“营造法式”般线结构的建筑画与之吻合,使观看的人体验、认知在合理与不合理之间摇荡,也即是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摇荡,由此廓出一个历史时空。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创作了《流着红色的烟囱》、《台阶上滚动着的纸球》、《灰色》、《胡同里飞着的纸鹤》、《白鹭鸶》、《胡同里的蓝色自行车》等一系列作品,这些作品都是我对老北京的胡同、四合院的留恋与回忆,因为当时老北京面临改建,老房子、四合院、老胡同都面临拆除的命运,那些自我出生就已见惯了的事物如今将要逝去,这在我的情感世界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内心深处的烙印使我想用我的作品留住、记住它们。一个“拆”字所引起的忧虑、愤怒,作为这残酷的现实的印衬,童稚的记忆借纸鹤、纸球在背景上涂抹了十分重要的一笔。用光影素描的方法,强调质感的丰富和结构的复杂,让人感受到犹如时光一样的失而不可再得。一袭行走着的古装,一片跳在即颓的老房遮沿上的“白鹭鸶”,都好似隐蔽中的幽灵对旧城作着最后的一次巡礼。
2000年左右我创作了《潮》系列,有的时候,我们是无法拒绝潮流的。因为那时全民经商,网络兴起,人们的心态浮躁,我选择《潮》为题,是因为潮即有现代大潮的意思,同时又有浮躁、忙乱的感觉。画面有打太极拳的人、急奔的狗、网、星星、纷乱的网线等。
最近几年我创作的《生命》系列,《角色》系列《鱼趣》系列,如《红海》、《黑桃》、《广阔天地》、《红尊》、《琥珀》、《觅》、《空间》、《绿石》、《青花》等一系列作品多以鱼为主角,这是我借明代洪应明的一句话“游鱼不知海,飞鸟不知空”而来的。鱼就是一个社会,一个世界,画面中大鱼吃小鱼,鱼再自投罗网,鱼在笑,鱼在奔跑……其实我是借鱼来表达对人的关注,揭示人类生存的本质;是借鱼的形象来表达对社会的关注,提出问题,认识生活,此系列是我对过去的回忆与对当下的记录并夹带有个人的经历。
我的早期作品画面以静为主,近期作品画面以动为主。早期作品是对大的历史,传统,文化的思考,近期作品更多的是对个体生命的关注。但不论怎样,这些作品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生命的痕迹,是我记录的世界。在艺术上我是求变而极不安分的,在国内无任何前人经验的情况下,我选择了丝网,在版画以黑白为主的世界里,我选择了套色版画,并执著摸索一路走来。今天丝网版画在全国基本普及,丝网版画无主版套色的色彩对其他版种版画及其他画种的色彩也有所贡献。我的创作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的作品不是幻想、空想,它是我对历史和生活的理解与诠释。虽然艺术作品不能解决问题,但我试图通过我的作品提出问题,通过艺术创作更好地认识生活,用我的作品来叙述表达极其普通平凡而简单的问题,甚至是最基本的生活现象,用它来揭示人类生存的本质思想。
我无法改变世界,但我能影响、记录世界。
文/张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