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提纳博物馆《野兽派画展》看后
“让我们的绘画离开生活的所有陈词滥调吧!”这是野兽派画家德兰的战斗版高调,他的战友,该画派的首席代表马提斯,言辞稍微理智,但仍然充满斗志:“印象派绘画的语言已经不能再满足我们的需要,他们的语言行将死亡,然而我们知道,我们有别的话要说。”
1905年,法国印象派还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璀璨夺目,虽然有“恶之花”之嫌,但毕竟渐渐为公众的视觉所接受,讥刺嘲讽已经偃旗息鼓,与世纪末的腐朽颓废之风相比,印象派虽然小资有余,但清新的气象已为媒体认可。然而,正是在该年的秋季沙龙大展上,巴黎的观众再次蒙受“野蛮的”视觉冲击。一群年轻画家——后生可畏亦可敬——忽然推出一批色彩强烈,构图极其简化(“骇人听闻的粗制滥造!”),完全不守透视法则造型规律配色原则的画面。“巴黎观众再次遭遇绘画中的洪水猛兽,”舆论大哗,人们痛骂这批“不知羞耻”的年轻画家暴殄天物,在文明大都市沙龙殿堂之上串演如此丢人现眼的绘画闹剧。
展览中的一天,巴黎著名的艺术批评家沃赛尔(Vauxcelles),来到声闻可疑的沙龙大展上,为了看一件模仿意大利文艺复兴雕塑大师同那泰罗的作品,没曾想才一转身,发现新绘画已经将他包围。收回眼光,他只用眼睛余光扫了它们一下,摇摇头,不屑地说,“同那泰罗在一群野兽中间。”“野兽派绘画”立刻成为巴黎坊间指称这些新绘画的轻蔑术语,也指称以马提斯为首的这群色彩狂人画家。
野兽派过去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维也纳的阿尔贝提纳博物馆,举行盛大的《马提斯和野兽派绘画》,展览共有一百六十件作品,包括油画、素描和雕塑,洋洋大观,规模空前,而且不少是艺术家们的代表作品,囊括野兽派所有的画家,马提斯,德兰,弗拉闵克,杜非,马尔克,彤艮,卢奥特,弗里茨,芒根等,确如一场野兽派绘画的盛宴。
“野兽派”是上个世纪初诞生于法国巴黎、给欧洲传统绘画以致命打击的一个画派,风起云涌短短三年的风头结束后,西方传统绘画已经分崩离析,立体、未来、抽象等等现代画派画风接踵而至,仿佛着意对古典学院派绘画落井下石,转瞬间,五百年欧洲绘画,一段英姿伟岸的绘画古典历史,就这样落花流水而去。
野兽派,无异于西方绘画历史上的又一次革命——十九世纪的欧洲绘画界,革命何其频繁!大多来势迅猛,不论从视觉习惯还是从认识角度抑或思维方式,让最开化、启蒙最早的巴黎观众也根本来不及招架,何况立刻认识,何况马上认可并接受,说他们完全领会和消化这些新艺术,也是今天的信心和把握之后。
想当年,当这批“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这些绘画中的狂人,声言“拒绝透视,抵制明暗,放弃幻觉景深,而仅仅靠平面,轮廓线和色彩说话。让色彩成为枪弹。”(德兰),如此嚣张狂妄,竟也找到一席之地容纳他们的艺术。可贵的是,他们坚持自己的原则,短时间内很快成为不可小觑的艺术流派,让批评家、画廊、观众社会刮目相看。绘画中的一次充满语言暴力的革命就算是成功了。
印象派大师莫奈曾经说自己如何观察,“我看不见物体,只看见对象,由色彩堆积起来的对象。”德兰无疑受其影响,说:“色彩是绘画的保护神,我们必须直接诉诸色彩,自然物体必须退居第二位,但为了构图,有时候必须将它们变形,但绝不放弃造型。”
就这样,一群年轻人,推出灿烂缤纷又生机勃勃的众多画面,虽然在西方艺术史上,他们几乎只是昙花一现的生命,大约三年多,野兽派绘画已经成为古典,被广泛收藏。随之而来抢占艺术舞台的有表现主义,立方主义,未来主义,抽象派绘画……,五百年前开始的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绘画到此变得面目全非。
但这些新人们,他们统统是从历史中走来的。
马提斯原来是个学法律的学生,从法国北方来到大都会巴黎,没想到因一场盲肠炎住院,更没想到一位喜欢画画的病友把他带上了绘画的道路。马提斯的父亲是个粮食商人,对儿子改行十分不理解,但不得不同意儿子的重新决定,让他进了美术学院。马提斯遇到的老师不是别人,而是象征主义大师古斯塔夫-摩罗。印象派代表画家德加曾经对摩罗嘲讽打击得很厉害,但不可否认,摩罗是个优秀的艺术教育家,他的画不入德加的法眼,但他培养了一批有独创精神的学生,却是没人敢质疑的,而且,这些学生日后还成就了一个缤纷的画派——野兽派。
第一学期下来,摩罗看马提斯的画,对他这样说:“您将使整个绘画变得单纯。”这句话是很快就应验了的事实。除了马提斯,摩罗的学生中还有马尔克和卢奥特,都是后来野兽派的代表画家。摩罗并不要学生跟他学,他鼓励他们去卢浮宫找自己倾心的大师。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先在卢浮宫临摹,同时也在同代人中寻找到方向,马提斯先前临摹普桑,临摹夏尔丹,但最后决定自己一生只崇拜三个同代人,塞尚,高更和梵-高。
古斯塔夫-摩罗对学生卢奥特这样说:“您喜欢沉重的血液,清苦的况味,您应当留在宗教的主题中。”这是一位像伯乐一样有慧眼的老师。卢奥特自小有浓厚的宗教情怀,他出生贫寒,十四岁开始做玻璃画学徒,这是一门中世纪传下来的手艺,但四年满师后他便去了巴黎,拜在摩罗门下,声称自己一定要成为画家。认识马提斯是他一生最高兴的事情,但老师摩罗的去世则是他一生的最低谷,他几乎悲痛得丧失理智。幸好一个画廊老板发现了他,用最低价收购了他的全部作品,让他创新找回创作的力量。
为了垄断他的作品,画廊老板干脆把卢奥特接到家里居住和创作,但那是几乎没有报酬的创作生活。让人联想到中世纪意大利画家安吉利科,一辈子在修道院画画,仿佛奉行一生的使命。
卢奥特也喜欢很多近代大师,如戈雅,杜弥埃,德加和图卢斯-劳特雷克,但他很早便建立了自己的风格。他的取材也很丰富,从法庭到妓院,从圣经故事到马戏团的场景,但他的画面氛围从来没有背离过宗教情怀,他在强烈批判天主教会腐败的同时,用自己的艺术呼吁着对弱者的社会良知和社会关怀。他的贫寒身世常常让我想起中国的齐白石老人,也是贫寒的木匠出身,但两人后来选择的人生方向,却似乎是极端背离的。很显然,艺术在东方和西方有着截然不同的角色,艺术家也有着不同的生命道路。
关于卢奥特画的基督受难头像,他这样说:“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死亡挣扎,将持续到世界的末日。”他容易让人联想到画家梵-高,两人是画家,在二十世纪初,都扮演着如先知一般的角色,只不过他们的绘画风格不同而已。
野兽派中有两个好朋友画家叫德兰和弗拉闵克,来自法国同一个城市Chatou,是两个让父母摇头叹息的年轻人。德兰的父亲要他学机械,以后做工程师,端铁饭碗,被他蹭掉了;弗拉闵克则热衷于做新兴运动自行车赛手,但亏了德兰的三寸不烂之舌,放弃了。德兰说服弗拉闵克画画,同自己一起建立一个Chatou画派。两个心血来潮的年轻人,两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开始时,仅仅凭借着梵-高绘画的灿烂和明亮,两个小伙子狂热的画起来,德兰把色彩称为他的“枪弹,”但他想要射击的目标却一直都没有说出来。这里,语言不过是激情的表现。
到了巴黎,见到塞尚的画,他们俩大大激动了一番;见到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的画时,同画家一交流,才知道意大利文艺复兴是座绘画永远挖不完的金矿山。两人又钻进卢浮宫,瞻仰古典大师的作品,这些体验让他们欣喜若狂。终于,德兰开始为自己辩护说:“我的枪弹是我的色彩而已。但我绝对不属于那些想在卢浮宫纵火的人,我崇拜并捍卫这些美丽的遗产。我不要同字母打架,否则我们将无法阅读、书写和思想了。”这里他是想说自己同绘画中的基本元素妥协了。
德兰的好朋友、诗人贵约姆-阿波罗奈尔,曾经这样描述中年的德兰:“少年时的佯狂不拘过去后,德兰变得很内敛,很沉默。他的画面不仅弥漫着宗教氛围,还有一种稍显抑郁的古风挥之不去。”
野兽派还有一个活跃人物,一个永远快乐的画家,名字叫劳尔-杜非,原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的同乡,来自诺曼底的拉弗尔,1900年到巴黎后进了美术学院,先跟随印象派,尤其崇拜德加,画面很是明亮,画一开始还卖得不错。偶然看到了马提斯的画作,强烈鲜明的色彩,不拘一格的构图,使他对印象派艺术的着迷顿时烟消云散,甚至德加也变得滋味全无,仿佛昼夜间,印象派已经成了讨巧卖乖的脂粉货色。面对马提斯,如梦初醒的杜非,觉得终于找到了属于时代的绘画语言,他兴高采烈地皈依了马提斯,成为野兽派的一位健将。但悲催的是画商不再要他的作品了。为了不走回头路,不向画廊妥协,为了有面包维生,杜非画过行画,画过花布图案,做过陶艺设计和其他的临时美工,但他一有空就画自己的画,他快乐地称自己是假日画家,有假日时才能画画,平常得赚钱糊口。
杜非的画面充满抒情的装饰意味,没人能够看出,这是一个几乎挨饿的画家的作品,他的乐天情怀,他那看世界为大游乐场的眼光,反映在画面上,有着很强的感染力。他把所有的形体归结为音符一般,说画面必须像音乐,只能暗示,暗示才是创作,而不能说透指明,说透或指明就破坏毁灭了一切。
杜非的画面非常优雅,充满游戏般的温柔,就像莫扎特的音乐,有一种催眠的效果。他不把现实直接推到观众的眼前,而是暗示观众去联想、去想象,继而承受、体验,最后或许理解?不一定的。画家本人这样说自己的画:“其实,先生们,大自然本身就像是一场美丽的催眠。”
野兽派画家中唯一的外国人是来自荷兰的彤艮,他画人物,画社交界的名媛、画交际花,画面皆非常甜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布娃娃脸,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面庞笼罩矫揉的天真几乎是所有画面人物的特征,但不可否认的是,画中在再看不到中世纪圣人的气质,再看不到近代贵族的豪迈,明显的只有大都市中骄矜脆弱的小资群体。一种谎言代替另外一种谎言?毫不夸张地说,彤艮的人物画,没有一幅与本人相似,但所有的被画者都其乐陶陶,沾沾自喜不尽。彤艮后来因此生意如日中天,财源滚滚,长寿无疾而终。对此,他自己解嘲般地说:“世界相信谎言,而绘画是最美丽的谎言。”
维也纳的这次野兽派绘画大展上还有很多大为观众青睐的画家,如布拉格,芒根,德罗乃和瓦塔,他们都既有印象派的渊源,又有野兽派的英姿,如芒根的画面是塞尚和雷诺阿最美丽的结合,而瓦塔则将新印象派的点彩加以发扬光大,弗拉闵克和布拉格的风景则是对塞尚最美丽的怀念,如歌如颂,说他们是“野兽”,还真有些不合适。但批评家的评论总跳不脱时代的局限。
《马提斯和野兽派》大展,不仅是对现代派艺术的回顾和礼赞,也是对一种艺术理想的回归,对一种艺术态度的首肯,尤其是在今天,当资本专制一切,当市场决定艺术已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回归理想主义的大师和大师的艺术,显然,是十分有必要的。维也纳阿尔贝提纳博物馆的该展览将持续到2014年1月12号结束。感兴趣者可捷足先登,一睹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