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倩
小时候我经常跟着外婆出入造板厂里的大澡堂子。那时的澡堂人声鼎沸,女人们都迅速褪去衣衫,一头扎进雾气缭绕的隔间里,吱嘎吱嘎地打开龙头,水一泻而下,长舒一口气。通常,我总是等外婆把东西安置妥当后,拉着她的手,一手拖着竹编小椅子,寻找空余龙头。
澡堂的天花板特别高,每隔一段距离就吊着一枚钨丝灯泡,现在想起来这地方兴许有一整层美术馆这么大。隔间对过的墙壁嵌有暖气片,所以即便是大,也没有阴冷的地方。我把脱下来的衣服盖在暖气片上,椅子靠在一边,坐下来等外婆。偶尔看见熟悉的阿姨赤裸着身体大声唤我小名,我也会朝她挥挥手笑笑叫一声阿姨好。一双双腿从我面前漫步踏过水塘的声音,大声寒暄的声音,拉链的声音,脸盆盛水的声音,以及搓洗衣物的声音都成为了待洗画面定格在记忆中的配乐。
长大后的我被凡·高的画吸引,翻阅画册时竟撞见这幅名不见经传的人像《坐着的裸体女孩》。它像是压在底部的书页一角,扯出了我的生活记忆。凡·高的这幅画创作于1886年纽南时期,画中的女孩赤条条坐在椅子上,静静望着某处。整幅画呈现出褐色基调,较为传统的画法以及不加修饰的笔触,都使它有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那时的凡·高是同时拥有娴熟技艺和感性表达欲望的艺术家,女孩的神情、姿态和画中氛围似乎能够让我穿过时光抚摸那一小段赤裸的、稚嫩的、等候着的光阴,以及那一整个热络的、亲切的、充满人情味的时代。
不止我,也有别的小孩和大人一起来洗澡,路过我面前的时候,都会互相好奇打量对方的身体,来来回回几次,也就有了在澡堂里认识的几个赤膊相见的好朋友,打听好对方家长的科室,然后缠着大人带自己去串门,渐渐地大人们也成为了好朋友。小伙伴们一起看办公室的还珠格格,一起摘狗尾巴草逗野猫,一起相约下午澡堂见。后来有个在澡堂里碰到的阿姨特别喜欢我,她可能是专管食堂伙食的人。一洗完澡,她就带我去食堂吃饭。那个时候造板厂的食堂菜肴丰富,用料十足,糖醋排骨、走油肉、冰糖蹄髈,似乎连番茄炒蛋都这么令人回味。尤其是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食堂都会定制肉包和八宝饭。那也许是我至今为止见过最大、最入味的肉包,豆沙馅料最足的DIY八宝饭。
暖色钨丝灯光下的雾气显得格外柔和,像蓬松的棉花糖絮一样绕着大家的头顶、身体、天花板盘旋,偶尔我会期待等一下那个食堂阿姨带我去吃肉包,或者在哪里碰见小伙伴。
不得不说凡·高是一位灵魂捕手,他的画作多让人忘却形体本身,唤起情感回应。我亦如此。它唤起我最内里的怀念和期盼,毕竟后来我再没有这样等谁帮我洗澡,再没有这几分钟光着身子的纯粹,也再没有这在澡堂子里“社交”的独特趣味。时光荏苒,这幅《坐着的裸体女孩》成为了我自己记忆中的私写真,直到今天一见到它我就会想起自己那段有趣的时光、那些温情的人们和我亲爱的外婆。
女人们在澡堂子中谈论着生活,或发笑或感叹。我呼吸着湿润的空气,聆听着各种声音。总在我出神时,听见外婆喊:“青青!来!”我猛地站起来,穿过雾气,刚走过去一盆热水就从头到底把我浇了个透。我打了个寒战,听见旁边阿姨问:“哎哟,你是谁呀?哪能嘎有劲!”外婆这时就替我作答,然后用湿毛巾将我从头到脚擦几遍,边擦边念叨“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