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
四百多幅质朴、通灵的绘画作品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院大厅展出,鱼贯而入的参观者对这些画作兴趣浓厚。可是,这些画的作者却不能出席展览,他们的照片也都用马赛克挡住了脸。
这些作者是生活在高墙铁网里的服刑人员。而组织者,是中央美术学院研三的学生叶子。她运用“美术治疗”这个新鲜的心理疗法,为监狱里的服刑人员授课。通过绘画,为听课者疏解情绪,治疗心理创伤。绘画的过程,也是一种自愈的过程。她希望美术不仅可以欣赏,也可以更实用。
A
美术治疗课开讲,两个狱警4个定点哨“陪读”
想起第一次走进监狱时的情形,叶子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来形容。
2012年7月的一天,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叶子和她的伙伴贾坤、宋早贝来到了北京某监狱。对于叶子来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进监狱。
由于天热,她和宋早贝穿着过膝的裙子。经过监区的时候,她们感受到了服刑人员的炙热目光。尽管走出很远,她们似乎仍能感觉到背上的温度,还有那让人害怕的眼神。
再次走进监狱时,叶子很注意地穿上了宽松的衣裤,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连紧身的牛仔裤也没敢穿。
由叶子主讲、为期4个月的美术治疗课程就这样开始了。按照安排,课程每周4次,每节课两小时。监狱安排了12名服刑人员来上课,这些人员中一部分患有传染病。
为防止意外,监狱对叶子格外“呵护”,她上课时,辅助上课的有6个人:两个狱警,4个定点哨。
第一堂课用来打消学员对纸笔的陌生,当然还有“师生”之间建立起彼此的信任和好感。
最初,他们并不配合叶子的课程。叶子用PPT一张一张地放图片,告诉大家,“有喜欢的图可以说出来。”
静默。长久、尴尬的静默。
叶子坐不住了,有要“砸场”的感觉。
这批接受“美术治疗”的服刑人员,均由监狱管理方挑选,从二十出头到老爷爷都有。有大学毕业的,有大字不识几个的;罪名不同,刑期不同。硬要找共同点的话,就是这些人都没有美术基础。
他们来自两个监区,一个班是患有传染病的服刑人员,8个人;一个班来自“惩教分监区”,5个人。患有传染病的服刑人员,其实就是艾滋病患者;“惩教分监区”的服刑人员,是在监狱里继续犯错误的人。
PPT放着放着,一个中年男人突然站起来,眼圈红红地大声说:“我一定要学会画那个钉子!”他说的那幅画上,一个孤独的钉子,在路灯下反着微光。
这个名叫张成(化名)的男人对叶子说:“我7岁的时候,就在外面流浪。看到这个孤独的钉子,我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下子觉得心有些疼。”
于是,他有了画画的欲望。
叶子松了口气。后来,越来越多的服刑人员开始想学画画。叶子暗暗高兴起来,她的绘画课吸引住了不少学员。
在课堂上,服刑人员的名字不再是数字,可以用本名,也可以给自己取个外号。他们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自由”。
一堂课下来,两个多小时没人乱动,下课都不愿意走。
但是,叶子发现,在课堂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传染病班的外籍学员却孤独地靠在一隅。
他怎么了?一系列的问题萦绕在叶子心头。
“千山万水、光芒万丈
都和我没关系”
经过了解,这个外籍学员名叫大熊(化名),由于他中文好,当起了其他外籍服刑人员的兼职翻译。可自打进入课堂,他就干坐着,就是不画画。
叶子问他:“你怎么不画画呢?”
他调皮地笑笑,说:“我怕透露心头的秘密。”
他可以跟你说笑,可以跟你搞怪,就是不画画。
叶子并不强求他,只是让他看别人作画,随意交流。三堂课之后,大熊开始认真地画画。大熊喜欢音乐,尤其喜欢打非洲鼓。上课时他看到音箱,画画的兴趣上来了,他画的音箱完全不符合透视原理,两侧都冲着前面。
他的画面绝大部分是光芒,而右下角黑漆漆一团,签着他的名字。
他说千山万水、光芒万丈都和我没关系,我就在那个地方猫着。“他把美好的东西画得那么美好,越美好越拒绝,好像很有主见、不被忽悠的样子。”叶子说,但他是第一个向她敞开心扉的人。
这位外籍学员过生日时,问叶子能否把自己的照片给他一张。叶子有些犹豫,因为这在她与监狱签订的保密协议里是不允许的。保密协议规定:课外不能与学员接触交流,不能私下传递物品……
大熊见叶子有些犹豫,也没有再提要求。后来经监狱方同意,叶子在大熊的《圣经》书上画了幅自画像——当做给他的生日礼物。
后来大熊画了七十多张画,是作品最多的学员。
C
“你们真能让服刑人员快乐起来吗?”
云南昆明出生的叶子,13岁开始接受专业训练,2007年7月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学习写实雕塑。学业优异的她,十分热衷公益事业,自2011年起,先后在北京市艺途社工事务所担任美术课程教师,给酒仙桥社区精神及智力障碍学员上课;与北京冷泉希望社区合作,开展叶子艺术工坊项目,这个项目入选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希望工程激励行动。
2009年10月,她被学校委派到法国格勒诺布尔美术学院交流学习6个月,在此期间她对“实用美术”有了更深的理解。
那天,她去里昂市立美术馆参观野兽派大师展览。法国幼儿园的老师也带小朋友来参观。老师不是教孩子们如何临摹大师作品,而是让孩子们把看到的蓝色找出来,把喜欢的线条找出来。那种审美教育的方式让叶子感觉很不一样,很有意思。
她想:有机会我一定把这种教育带回国内。
回国后,她更执著于做义工。大学研一参加一个禅修班时,结识首都师范大学心理学系研究生贾坤,他正在监狱里做正念减压项目。
叶子和贾坤谈及国外针对精神病患者、智力障碍患者、囚犯等特殊人群的美术治疗,一拍即合,于是又拉上做社工的宋早贝,一起来琢磨针对服刑人员的“美术治疗”方案。
北京某监狱教育改造处处长刘卫丹知道美术治疗,早想尝试,但找不到合适的人。他对美术治疗的诉求非常简单——你们真能让服刑人员快乐起来吗?叶子告诉刘处长:“没问题,以前我们教过的精神病人和智力障碍人员都很高兴。”
为了这个“高兴”,监狱大门向3个年轻人敞开了。
可叶子开始做这些事时,并不被父母看好。他们更多的是对女儿安危的考虑。“我觉得她不务正业,尤其是去监狱里讲课,真的非常担心。”于是,叶子妈妈来到北京规劝女儿。可是,女儿语气坚定,解释耐心,母亲最终只好带着担忧回到昆明,但理解了女儿的善行,不再干预。
D
“不教技法,只教观察、审美
叶子的美术疗法方案,意在使参加者用审美的方式去观察和表达,通过审美课程中整体心理因素的参与,从而领悟生活中有意味的事,获得个体内在的审美愉快,提升其正向的自我概念,乃至积极的生命态度。
叶子不教技法,只教如何观察。可以随性创作,如果临摹,不能照搬,必须有自己的创造。
比如,一束花怎么画大有讲究。“脾气暴躁,缺乏耐心,是不可能画好一束花的。当他把花画下来,在作品上签名,这就是一种自我肯定。”叶子说,当你用儿童的方式看一束花,你会仔细看每个花瓣上的纹路。
第二天,负责看护学员的警察找到叶子说:“听完你的课后,我特意去院子里看了看月季花,真的是一花一模样。”他不由得感慨,好久没有认真看花了。
服刑人员在“一画一世界”里吸取着尊重与自由畅想的力量。
一天,叶子展示了一幅画,沙漠黄昏,两个人看夕阳。
看到这幅画,一位名叫余程(化名)的学员对叶子说:“我想家了,课程结束之前我希望能把这幅画画出来。”
接下来他就反复地画,每张画都不一样。最初是两个红色的人坐在红色的沙漠上看红色的夕阳,越画,人的色彩越淡,最后一张画里没有人,就剩一个鱼状的太阳。
有天,学员余鸣(化名)对叶子说自己心情很不好,他画了一只眼神非常悲伤的猫。在一旁,他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句“I miss my family(我很想家)”。服刑人员周涛(化名)的作品有5张都描述了同一场景:两个人相依相偎坐在海边,静看夕阳西下。
其他作品里,有画一个大口大口吃面条的人,叶子说那是服刑人员画的同伴的吃相,有画花草树木、夕阳,还有临摹的广告画:“猫咪的营养点滴”、“纯天然葡萄酒”……
E
有一幅画,宣泄性焦虑
值得注意的是,相当一部分画作像是儿童生活漫画,画作边上标注着这样的文字:“爸爸你真壮,我怕,我怕呀”、“这样对待孩子太残酷,警告那些家长,虐待儿童是非法的”……通过画作,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们童年曾经受到的伤害,还有至今无法抹去的心灵伤痕。
有一幅画,画的是葡萄架,每串葡萄都对准一朵盛开的黄花。
美院一个老师猜测,这个作者可能有性方面的焦虑。“他不会用语言说出来,但绘画时潜意识就会宣泄出来,达到减压效果。”叶子说,正视宣泄,就不能回避监狱的性压抑问题。
的确,敢于直面就是一种勇气,越藏着就越是事儿。通过另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反而是另类的解脱。这也许就是“美术疗法”的功能之一吧。
F
艺术,可以更实用
4个月后,叶子带着四百多张作品“出狱”。这些作品有写实的,有抽象的,有速写,有漫画,乍一浏览完全看不出一点监狱色彩。
经监狱方面同意,2013年10月19日,这些服刑人员的作品在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教学汇报展上展出。400多幅作品中,门、夕阳、眼睛等成为服刑人员画得最多的东西。
在展出现场,一名观者对叶子说:“看了好感动。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画画,它给了这些人一个释放的窗口。他们也有争取自由、向往美好的意愿和权利。”
美院一个老师认为,最好的一幅画是“童年的家”。绿窑洞,红砖墙,黄土地,一个孩子和母亲背对背站着,一条小路,路边芳草萋萋。
作者乌达(化名)说那是他老家的路,他在北京打拼了好多年,最终因为迷失了方向,走向了离家乡越来越远的位置。他特别哀怨地说好多东西都记不清了。叶子说:“这是他最努力画的一幅画,他说没画好,我们表扬他也不信。他说这幅画,画得他胃疼,晚上睡不着觉。”
“他们的绘画,能让人感受到对自由、生命和爱的不同体味。”叶子说。
叶子一直认为绘画是最真实的,绘画不只是观赏性的,“它有实用的一面。我希望有一天,‘美术治疗’能够成为我们所有美术人的第二职业选择,能够更规范化、系统化。”
只要服刑人员坚持4个月一直沉浸在审美氛围之中,本身就是一个“修补人格”的过程。“我们对美术治疗不会抱有过高的期望。应该这么想,它至少不会把服刑人员变得更坏。”某监狱负责人对笔者感慨道。
是啊,监狱故事,大家都希望听到一个戏剧化的结尾,比如某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其实,美术疗法做的事情不是把A变成B,只是疏导,让人舒畅。画画就是一种宣泄,效果和摔酒瓶子一样。给服刑人员以存在感和安慰,才是美术治疗的重点。
叶子对笔者说:“对我来说,‘美术治疗’不仅仅是监狱学员的成长故事,也是我的成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