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
到过台北的人,很少不去淡水的。但现在的淡水与我20岁时见过的淡水仿佛是两个景观,而我所见到的又与陈澄波(1895—1947)画作《淡水夕照》中的淡水显然也有极大差异。他的《淡水夕照》画作在2007年,于香港国际拍卖会上曾以2.15亿新台币拍出,创台湾画家油画的最高价。
此画作中的景物仿佛由30层楼的空中俯视,淡水河在左,由下方向上方流去,由小面积而大面积而渐壮阔,一排中式古厝红瓦白墙由下方向上向远处曲折蛇行、跃动起伏且缓慢缩小,伴着西式马偕教堂及散落的绿荫树丛一路绵延向画的最上方,直到夕阳天光的海平面几乎与远远的红毛城相汇为止。构图奇特,色彩像是自整个天空洒下了斑斓的颜料,红光霞辉浸淫整幅画面,令人神怡心旷。
单单这一幅画,古老的淡水就永垂不朽了。
日据时期台湾城市闽式街坊被日式建筑扫了个精光,国民党到台湾又把日式建筑扫掉大半,历史总是这样循环。陈澄波的淡水系列至少十张,保存了最少的日式而仅有闽式与欧式建筑相互呼吸互动、融洽汇聚,那是属于陈澄波的淡水小镇。这种属于陈澄波的淡水是由古厝、夕阳、与陈澄波热情的画笔共同熔铸完成的。
如今的淡水除了落日和河岸一排老榕树,不免过度拥挤、混乱乃至庸俗,而高楼建筑如雨后春笋胡乱生长。但当年淡水最高的建筑物竟是小丘陵上的马偕教堂,站在教堂前面往坡下望去,屋瓦栉比鳞次,一直排列到淡水河边,河对岸就是横躺的观音山。屋厝、宿舍、学校、领事馆和城堡,混合了中式、英式、荷兰及少量的日式等建筑的不同特色,小镇风光的那种迷人,留下的老照片是不够看的,如今皆必须要进到陈澄波的画作上或才能揣摩一二。
如果朝西或落日方向,平行淡水河、沿着真理街再往坡上走,就会到达淡江中学,再过去就是红毛城,再过去就是炮台和高尔夫球场。淡江中学也就是天王歌手周杰伦就读的高中,或他拍的电影《不能说的秘密》pk钢琴的地方;若更早,则也是民歌手胡德夫读书的中学(初中高中共六年),他是台东的原住民,由东部北上念书时,母亲反对他11岁那么小就离家,父亲说,那里离日本比较近。老一辈受过日本教育,有浓重的日本情结,在台湾籍上一代人中非常普遍,尤其因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许多台湾精英分子被杀,即是如今族群分裂对抗的政治根源。如此也加深了向日本情结倾斜,比如在台湾,“日据”已普遍被改成“日治”,“光复”被改成“终战”,均是此一现象的若干呈现。
陈澄波的画作题材多样,但淡水和嘉义是他所有画作最受瞩目的部分,前者是1935—1937年间他常拜访之地,后者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后来“二二八事件”中他遇难之处。他年轻时受教于日人石川钦一郎,要他注意中国水墨画的布局和画法,后来他也将之融入油画中,其后留学日本多年,又至上海教了几年书,参与过庞熏琹“决澜社”的筹备,对“为艺术而艺术”和艺术的现代化深有体认,因此学院味道甚少,反有素人画的朴拙和趣味。据画家杨三郎的叙述,淡水写生时陈澄波有一次画不出,竟掷画箱于地,大声哭泣,其敏感执著可知一斑。
曾写过“生于前清,宁死汉室”的陈澄波,当1945年日本投降时,与大多数台湾人一样,是怀抱着强烈祖国认同的,听说国军要来接收台湾,莫不雀跃欢腾,但等看到军队一上岸来,则皆难掩失望,因看惯之前日本军队的整齐、干净、纪律、威武,上岸的军队却背着扇子、大锅,穿戴邋遢,竟像是打了败仗来的。但拿一支抗战八年只得“惨胜”,接着又面临国共内战的疲惫军队,来与日军相比,本身虽模拟失当,却确是那时台湾人普遍的感受。但陈澄波仍于次年画了一张《庆祝日》,上头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可见得他的心情仍充满憧憬和期盼,并于当年开始积极参与政治事务。然而当时国民政府用人欠当,治台的管制政策有误、官民关系恶化、通货膨胀与失业等问题严重,加上台籍人士受到多方歧视和打压,不满的情绪日益高涨,最终导致庞大民怨能量总爆发,1947年2月底一个取缔私烟的社会小案件却引发成轩然大波的“二二八暴动”事件。
陈澄波当时是嘉义的市参议员,民兵正包围政府军队于水上机场,他与数人由民兵一方推派前往机场与军队议和(有一说是要他们缴械),由于政府援军已至,遂被缚,后遭枪毙于嘉义火车站前。台湾艺术界从此痛失一位极优秀的画家。
他身亡时穿的一件有两个弹孔的长袖白衬衫迄今犹被保存,那两颗子弹不只打在他身上,也打穿了艺术史,打穿了有着斑斓夕照瓦厝蜿蜒的古老淡水,叫他们不情愿地流出鲜红的血来。他是近代画家中以热情投入,最后以热血洒在绘画史上的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