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台北花博最后的人潮沸水还在混沌滚烫、附近的台北市立美术馆也还在吵嚷馆长去职风波荡漾之时,高雄市立美术馆于四月十日开展筹备了二年多的年度特展“艺漾眷恋:莫迪里亚尼与他的朋友”。对比北部艺术文化空间被填满的新自由主义情势、令人沮丧的文化公务界,高美馆令人感觉如一股清澈水流。 现今经常因为人力不足而将众多工作BOT(发包)出去的政府常态,在艺文界经常被讨论的就是其间涉及到的“主体性”问题,厂商的营利目标经常与艺术性相牴触,BOT的商业操作机制则加速政权/政治人物的利益考量侵略台湾的艺术思考。在这权力的恰恰舞步,“艺术主体性”开始一步步退让路径给资本主义之蔓延。
追寻特展的第一个开端,是90年代北美馆《梵谷教育展》,而这个前期的特展潮高点则在1997年先于历史博物馆、后南下高美馆展出的《黄金印象─奥塞美术馆名作特展》,百万余(注释1)的总参观人次刺激了延续至今。延绵二十年的特展潮中,纵使在90年代也有如关于中国历史文物的兵马俑、清宫文物,或者“毕卡张大千世纪大展”,近年大都聚焦于十九世纪、特别是印象派之作。透过观众实体参与展览、进入美术馆“参拜”的仪式,作品神圣之意象,其文化介入很容易借由身体感进入到观众的记忆中。比起推行台湾自己的艺术文化,近年累积的印象派特展照理应是台湾观众最熟悉的视觉记忆。
在这里思索这个现象意义究竟是什么?特展们总是追寻遥远的欧洲大陆(或者例外的蔡国强),其影响的原因囊括各种,或许因为是展品移动到台湾,相对让大众省下前往作品藏馆的飞机票费用,飞机票浓缩于特展门票中,是一场场多划算的跨文化交流。也或许是我们正处于一个景观社会,需要与己断裂的欧洲艺术风潮形成差异,于是普罗观众可以用轻盈的角度来看展,而不需要像观看台湾本土艺术家,那深痛的历史感又会再度被唤起;而这种特展也能满足当今艺术象牙的学生深入去跨文化研究,以期再转译写出看似更深远的艺术论文。
例如符号学,外来艺术如同各种符征(signifier),而作品们的符旨(signified)指向与台湾历史断裂的外界,其中接连两者关系的线模糊或无(或者由主办单位明示的正面连结),于是符征下无物或被控制得好好地,符旨便可美好地无限指涉;因为不谈主体、不谈自身,能够最贴近新博物馆学中美术馆的“娱乐”功能,美术馆提供/贩售的是“幸福感”(与朋友、家人来一舒适景点,创造美好回忆的地方),让艺术往后退就好。因为断裂,“在台湾所生产新的灵光”,观众各自指涉的众多意义便可自由入住。
没有人会注意那样的断裂造成的没什么的伤害,因为大家都在关心更大、所谓更有意义的他者断裂。为什么要忽略自身身边的伤口?或许因为这样子才不会扰乱理性的脑袋吧。这突破象牙塔封号的表现,在台北的情况与资本主义的发展相并进,这或许也是全球各地共同经历的一段后现代症状:我们正在体现一种缺乏历史感的、无深度的片段。特别是台湾,因为数十年才开始重视“本土”,在那之前可以说是没有历史的建立,也就是相较于欧洲/中国(可是我们又对中国敏感故避而不谈)台湾是“历史感的缺乏”,故抓着远方的艺术深度与厚度期许自己。或许不能怪观众爱看往断裂的远处,我们部分艺术家也从模仿西方开始发展,那何不干脆看模仿的原型。因为我们拿不出过去累积的“历史厚度”,看不到自己的landscape,谁叫台湾还很年轻。
姑且不论大前提的文化移植,这是台湾政体机制一个根本的吊诡与需要全面翻转之处(例如量化、企管化的教育评鉴制度等等),在要求观众人次的体制中美术馆的生存各有难处;而高美馆自1997黄金年代的特展策划经验,与其与资本主义搅着的商业思考,策展主体确应让美术馆的专业掌握。高美馆从2009年“普普教父──安迪˙沃荷”,到2010年“亚伯斯特展”以及2011的莫迪里亚尼,没有所谓的过度包装,可感受到艺术是被摆在更前面希望被看到的。
“艺漾眷恋:莫迪里亚尼与他的朋友”特展。由馆方主导,直接与借展单位、收藏家接洽的高度诚意,馆长且身兼策展人,多处细节可看出高美馆一个强烈的热诚与企图心,令人感动于这份对艺术的热情。在一片发包的行政惯习,高美馆的做法可为是权力还原,艺术策展的权力回到美术馆内,减少为了生存压力的商业操作。(如果平均一档三、四千万经费的特展平均吸引到20万人次的观众的话,花费巨资的“特展”并不会带来更多收入效益的话。)
不过,在台湾的特展总存在一种“短暂的主体死亡”(或许有些言重),一面性的依附外来艺术家的作者论资料,形象墙上尽是艺术家的故事、风韵轶事、惊叹号的事迹,而缺少去连结与台湾复杂的历史结合。尽管这档莫迪里亚尼特览,策展人以艺术家出生于义大利的海港利佛诺(Livorno)、以及在巴黎左岸水都的发展,同样与高雄经历某些类似:水都、移民组成、短时间脱胎换骨、不是政府重视的地方等等,将这份情感投射在高雄,但实际上的连结还有许多可能。或许可再拉出多种论述,例如关于画中女性裸体观看之女性主义的讨论(注释2)、或者台湾受到莫迪里亚尼影响的作品/艺术家…,这些研究或许可以在展出同时一并拉出累积性的文化层次,或许是另一种扎根地连结意义的可能。
而一个急待翻转的机制政策,在无法抵抗的前提下,高美馆选择在此脉络之下的最好运用与发挥己力,要论取之于公共的纳税金,保守来看高美馆可谓用得最“精省”,也把学习经历、肥水资源留给台湾人,谓可圈可点。不过再更往回推的大前提,美术馆掌握文化资源,在这文化权威的建成之中,美术馆的展览动向实实在在地正在形塑台湾的视觉文化,当博物馆站在一个相对来说是文化霸权的位置上,在顺应政策/潮流的背后,选展之品味与展示,企图影响社会的文化状态到哪个方向?我们要走去哪里?
Ps. 小插曲,于馆内四楼展出的2011高雄奖许哲瑜作品《大事件景观 剧场版》之窃莫迪里亚尼画作的图像,于所展出的异地空间高美馆形成有趣的对照,亦是另一番趣味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