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虞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三日,县城街上大喇叭里广播了中央文革有关“贵州四一一派是革命组织”的通知。
这是真的吗?当我还处在半信半疑中时,董延新却带着一群青年男女涌进了文化馆的后院,群情激昂。
“我们四一一解放了!”
“我们平反了,翻身了!”
“贵阳的四一一上街游行了。”
“我们也要游行。”
“走,我们还要到贵阳去!”
“文化大革命万岁!”
....。.
还有人居然唱起了《四一一战歌》:英雄四一一,山城骄傲,迎着风暴勇敢前进....。.
简直是狂欢。这个阴冷的狭窄小院顿时沸腾开来。
这群人中除了谢应祥,其他人我都不认识、,经介绍才知道有几个是清镇中学的老师和学生。其中就有旅馆那两个女人议论的那个北京分配来的“四一一”坏头头——田世信。
在群情激昂的的氛围中只见田世信面容消瘦,眼神疲惫,神情倒显得十分平静,少有言语。一阵热闹过后,众人散去。董延新约我和他一起把清镇的“四一一”重新组织起来,但是我却再也没有了这份热情。
贵州“四一一”“支红派”大家喊的都是革命的口号,干革命都是为了“捍卫毛泽东思想”,为什么我们就被打成了反革命组织挨批斗呢?今天我们平反了,或许明天又要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一片革命的真情,换来的却是被愚弄的迷茫,差点儿被这场蓄意制造蒙昧的“红海洋”淹没。我不后悔,但是再也没有心思去投入了。自从被分配到文化馆的那天起,我就暗下决心要珍惜这份工作,要安安份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实际行动为人民服务。我有意疏远了这群 “四一一”战友。
想当初,到文化馆上班的第一天,刘馆长说:“文化馆总算来了个女同志,以后你就当会计管账吧。”
“管账?!”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馆长,我是个粗心大意的女生,最怕跟钱打交道了。求求你,别让我管账,除了管账,其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这个胆,居然敢拒绝领导的第一次任务分配。
出乎意料的是刘馆长没有生气,只是说了一句:“文化馆的工作多得很,你就干别的吧,慢慢学。”
馆长的这份理解,我很是感动,心想一定要好好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几个月来除了文艺演出是属于我的专业以外,像布置会场、写大标语美术字、编写简报、刻钢板、印刷、摄影、冲洗照片、还有画画等每项工作我都得从头学起,边干边学。也许是因为我天生就有广泛的兴趣和爱好,就喜欢学习,所以我不仅能适应了文化馆的工作,而且很喜欢并决心要好好的工作,绝对不再参与“四一一”的相关事情了。
没过两天,田世信再一次进入文化馆的后院时是被馆长请来的,已不再是那天刚从“牛棚”里出来的样子了。他上穿白衬衣,下穿一条黑裤,虽然谈不上笔挺,但是很大方。他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颊表情仍显平和淡定,俨然一个文弱的书生像。我怎么都不相信他是什么“坏头头”,我想他肯定是被人整的,被冤枉的。
馆长此次请他过来是为了画宣传画,那时陈应鸾老师正带着我们用画格子放大的手法放大毛主席像。当时也正是因为陈老师告诉我说油画颜料可以一层一层的覆盖,可以反复修改,于是我也就大胆的跟着陈老师画。其实,陈老师自己是画国画的,也没有画过油画,如果有个专门的美术老师来指点的话,那我们就轻松多了。听陈老师说以前文化馆有大任务的时候,田世信也会被调来帮忙,更何况他和老家在北京南边涿县的馆长还是同乡,因此他进文化馆大家都很熟悉。交谈中我感觉他这个“四一一坏头头”不仅没有山城的骄傲自豪感,反倒流露出一种与我相似的不愿再投入火热战斗的情绪。经馆长和一中领导交涉同意,田世信又被借调到文化馆来画宣传画。
就这样田世信正式走进了文化馆,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自幼就喜欢画画写写,即使长大了,还是难以忘记儿时用蜡光纸剪纸花,用小小彩色蜡笔为自己写的出刊的作文结尾处画上几朵小花、几根小草、几颗小树或一条小船时荡漾在心头的那一丝美滋滋的喜悦。小时候,我几乎把我所有的课本插图都临摹过,那时候没有纸我就在街上捡烟盒纸....。.可惜的是那时候身边没有人教。直到后来在艺校学表演时,我还总爱跑到美术班去玩,对美术的兴趣始终没有放弃。如今,美术老师从天而降,降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该感谢老天爷还是感谢毛主席,还是感谢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需要画大量宣传画和领袖画像,那来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呀!。经历了“四一一”战火洗礼后的我,此时已无什么崇拜,无什么激情,能在此辅导群众排练歌舞,走乡窜寨搞点宣传活动,有一份工作,尽一份责任,能立足于此的这种生活我已经知足。现在又还能学画画,当然高兴。
田世信开始来文化馆工作的时候,带来了一中他的学生毛振业,大家都叫他毛儿,他也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有工作,也喜欢画画。由于工作任务比较繁重,所以馆长很爽快的答应毛儿也参加工作。我们没日没夜的在画画,馆长也每天都在馆内,他是陪伴我们,也是监督我们。我们开工的第一张画是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群众招手,画幅足有三米多高,四米多长。田世信画画根本不像我们那么费劲,他随手几下就把人物形象在画布上分布开来,稍加调整头部就开始有些像了,显示出学过专业的优势。我只能是帮着画后面的大背景,与其说画画,不如说是平涂颜色,至于什么黑白灰、虚实、冷色、暖色、什么色调等等专业术语我都是第一次听到,我也就只能边画边琢磨其中的含义。毛儿比我强,他还知道伦勃朗、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安格尔、门采尔....。.听着他们谈论这些画家的画,我的心都被揪起来了,我是多么的渴望能看看这些大师的画啊!但是那时候到哪里去找呢?田世信原有的一些画册都被学生抄走,消失在“红海洋里”了。他们谈论的内容我连想象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在学校时我常去美术班,也只是看同学们画画,很少接触其他知识,所以此刻就只有傻傻的听着了。有时候,还一点一点的记录在自己的本子上。
就在这时,我的一个贵阳画界的朋友“王大爷”(王伟)来清镇玩,看到我在学画画,很高兴。“王大爷”与田世信和毛儿一见如故,谈笑风生,他们也成了朋友。以后“王大爷”经常来清镇玩,还给我送来好些当时唯一发表有外国美术作品的杂志-----《星火》和一些老明信片。尽管印刷质量不好,但对我还是很珍贵的。我开始看到意大利文艺“三杰”的《蒙达丽莎》、《西斯廷圣母》和《创世纪》,德拉克洛瓦的《自由之神》,还有苏联画家列宾的《伏尔加河的纤夫》,谢洛夫的《近卫军临行的早晨》、《女贵族莫洛卓娃》,希斯金和列维坦的风景画,还有女画家柯勒惠支的版画等等。在这些彩色画片的引导下,我开始步入美术馆,如获至宝,兴奋不已。把能剪下的画片小心翼翼地剪下,贴在一本厚厚的旧书上,这成了我“混入美术界”的第一本心爱的画册。
文化馆的楼房虽然不大,但办公室和阅览室都集中在二楼,一楼足有一百多平米的大厅,在不开展任何活动的情况下,也就只有我们三人画画倒也宽敞。田世信教我们随时退后远观,手把铅笔伸直了虚着眼睛看,对比找出长短虚实的关系。虽然,这些专业的学习方法,对我而言,理解上有些困惑,但是没有丝毫削弱我的兴趣和热情。每当画得不理想的时候我就会多问。我还主动多干些辅助工作,缝制大画布、买工具、还天天主动清洗画笔,我相信只要我在他俩身边用心学习,一定会有进步。[次页标题= 导航短标题=] 县里分配的宣传任务很重,我们白天不停,晚上也加班到十二点(全县电灯熄灭为止)。与田世信接触多了,我才慢慢的发现他是个性格开朗、为人直爽、幽默机智的人。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令人羡慕。每当我们画累了,他就会讲笑话或大唱样板戏,他那纯正的京腔京调真比京剧班的老师唱得还好听。他的歌声,为我们紧张的工作增添了一份乐趣。有时工作中发现问题,他就即时指出。馆长对画评头论足说得不对时,他也会直言反驳。大家相处和谐,馆长支持我学画,把馆内那段时间的其他工作都交给了陈老师和董延新。我学画学得忘了画外的一切。
工作太紧张,为了节省吃饭时间,也为了节省点钱,我们三个单身汉决定搭伙吃饭。这一决定也得到了馆长的积极支持,就在文化馆开伙,馆长还主动张罗着帮我们买锅碗瓢盆。我就住在文化馆的后院,院内原本只有陈老师父女住,院里有自来水,出门就有菜买,要做饭买些厨具就可以了。真正开始开伙的时候,田世信的厨艺让我大吃一惊,他不仅是美术老师,就连做饭也比毛儿我俩内行。经田世信捣鼓一下,一块豆腐居然也能成三碗菜,就连白菜萝卜在他手下也能有滋有味,我真是小看了这个北方的男人。我从小是吃食堂长大的,对于做饭,没有任何经验。因此 我还是只能帮着打下手,洗菜、洗碗之类。
繁忙的工作拉近了我们彼此的距离,坦诚的交谈赋予了我们彼此的信任。尤其是那别无选择的家庭出身——地主-----给予的压力更是让我们之间多了一份难能可贵的理解与亲近,我自觉不自觉地开始关注他的点点滴滴....。.
他出生于北京一个有名望的家庭,家族内兄弟姐妹众多。在家族兄弟的大排行中他是最小的一个,家里都称他老小,兄弟姐妹二十余个,但是解放后各自自顾不暇,也都少有往来。他父母这一房有三男三女,大姐为了帮助弟妹们上学只读了大专就工作了;二姐、三姐都毕业于北京大学、大哥先就读于辅仁大学,后转入北京大学毕业;二哥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田世信因为学费之难,报考了不用交学费的北京艺术“吃饭”(师范)学院附中。我非常钦佩他父母,在解放后那么艰难的环境中,还有能坚持培养子女个个上大学的胆识和远见。遗憾的是父亲在文革的批斗中早已逝世,母亲随大哥居住在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田世信自己在艺术学院附中毕业以后直升大学本科,在校期间,曾直接受教于张大国、李瑞年、于致珍、祖文轩、戴克鉴等先生,那时还有邵晶坤、白雪石、吴冠中、卫天霖、等几位先生在校给学生的影响也很大。他在大学开始学习雕塑,六二年国家困难时期,雕塑系下马,因此转到中央美院代培,改学别的专业。由于大排行的二哥田世光当时已是著名的花鸟画家,为了避“贴金”之嫌,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油画。在油画系李俊等先生的指导下,学了两年油画。其实,他最喜欢的是卫天霖先生的油画。
田世信在毕业时,他自知出身不好,不可能留在北京。于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他自愿选择到少数民族集聚的黔西南地区的贵州省,与同班学国画的宋剑锋同学一起坐火车经广西辗转到贵阳。虽然说俩人的家庭出身都不好,但宋剑锋是共青团员,而田世信是“只专不红”的普通群众,所以两个分配名额,宋留在了省城贵阳图书馆,而他则往下分配到下层安顺地区的清镇县一中。二十三岁的小青年,儿时在家是老小,是全家人都宠着的宝贝,第一次远离京城来到千里之外的偏远小县城,何以承受这种被发配、被冷落的孤独。他用泪水书写的第一封家书寄到北京,再一次浇上兄姐们的眼泪时,字都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千里迢迢,爱莫能助啊!不久后,在北京中科院地球化学研究所的二姐为了照护这个弟弟,就志愿调到贵阳地化所。从此,田世信在贵阳算是有了亲人,有了依靠。另外清中还有不少从外地分配过来的青年教师,很快便和大家熟悉了,尤其是那位从中央广播电视台下放下来的体育老师李梦善,是天津人,还喜欢拉二胡,在京腔和酒香之中,他俩自然就成了最好的难兄难弟。有时候李梦善也来文化馆玩玩,我们俩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便以兄妹相称了。
县一中虽然有美术课,因既无美术教室也无画板画架之类,他这个美术老师也就只能教学生写写美术字。虽然美术课教学任务不重,但只要别的课教师少缺,领导就会派他去顶课,所以他教过外语、历史、语文、政治、音乐、地理等等 被誉为“万能教师”。因此,接触的学生比别的教师多,与学生的交往也多。到文革派性对峙时,他自然而然的站在了学生多的“四一一”派这一边,并与学生还有教历史的付责中老师一起到贵阳串联。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年轻人都是任凭感性的激荡,满腔热忱,忠忠恳恳地投入捍卫毛泽东思想的行列,谁也不会想到一夜之间“四一一”派突然被省革委定为“反革命”组织。一时黑云滚滚,面临被抓被批斗的厄运,田世信也不敢回清镇了。他跟地化所的姐夫和其他几个“四一一”一起串连到昆明,形势不见好转。姐夫回了贵阳,他则与其他几个“四一一”战友登上直达北京的火车,上京告状,寻求支援,结果处处碰壁。那时候全国各地,每个地方都派系林立,针锋相对。他们住在清华亲身经历了“井冈山”与“四一四”的武斗。也就是在这里结识了徐纯义、余孝颖、李青、大老刘(振伯)、郭平、田志明、赵闯、莫付林、王立帮、王润生等等这一帮“四一一”死硬分子并成为终身的朋友。清华武斗,他们连夜外逃,一直步行到清河,等停火后,又回到清华继续写材料、发传单,田世信还画了一张省革委主任李再含手持屠刀屠杀“四一四”的漫画寄回贵州,也就是这张漫画使他被列入“四一一死硬分子”的黑名单之列,“八一八”还扬言要打断这个人的手。幸亏风云变幻莫测,当这群“四一一”死硬分子被抓回贵阳时,“八一八”的打手们自己却处于崩溃散伙的局面。这群“四一一”死硬分子没有遭打,关在河滨公园旁边的财经干校,集中学习几天就通知各单位领回处理。田世信回到离别两年的清镇一中,直接被关进“牛棚”,开始接受劳动改造和群众的批判,直到“四一一”平反,他才得以解放,被刘馆长请到文化馆来参加宣传画的工作。我们有幸相识。
在那革命的年代,每个单位每天晚上都有政治学习。文化馆是与电影院和新华书店集中在一起,因为完成宣传画的时间要求紧,我们三人就没有参加学习,都是发文件让我们自己看。给我们不去参加政治学习特殊待遇,真是太幸运了。我们宁愿加班到深夜,都十分快乐。我们除了画画,外面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贵阳有些“四一一”的老战友也曾到清镇来玩过,见我们真是埋头在画中,也就没有拉我们去参加战斗了。我们画完一张又一张,晚上画室内的,白天画大街上的。在不知不觉中革命形势又紧张起来,传说贵阳又发生武斗了。晚上,时有持枪的革命同志到文化馆来巡查。看我们画的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副统帅林副主席,还有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是在干革命工作。尽管我们刻苦认真的工作态度让他们难以挑剔,但是他们还是一次次的来巡查,也让我们有了一种形势会恶化的预感。
有一天晚上,因为停电, 晚上不能加班画画了。晚饭后,田世信、毛儿带我第一次走进了清镇一中。我们没走正大门,而是从邻街这边小巷走进学校的,没有门的界限。走进几间零散旧房屋的小场坝就是学校的范围了,这些房子是教师的宿舍,要下一个大坎,下面才是教室,教室的尽头是校门,校门外才是上体育课的操场。田世信的宿舍即在几间旧房宿舍之中,一长条小平房,是竹条加石灰的极简陋的建筑形式。当我们正朝他的住房走去时,一个中年男子指着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问:“田世信,这是谁呀?”语气中略带挑逗的意味。“这是你家妈!”田世信这出人意外的回答令我惊讶,对方一笑走了。我挺不好意思。他却不以为然说:“这是我们学校文革前的老书记,没什么。”[次页标题= 导航短标题=] 推开他的房门,眼前是一间小得可怜的小小房间,一张单人床的长度是其长,床边紧靠一张学生用的课桌,床加课桌正好是其宽。这比我们大学用的琴房还小,就像是列车上的一间卧铺间。课桌前的窗子虽然也小,但足够满足这个小小空间的光线所需。室内一目了然,清晰可见。小课桌上一个竹壳暖瓶、两个碗,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枕头也很小,下边还垫着衣服,泥巴地下的洗脸盆旁边则是一大堆衣服,占住这间室内可以自由转身的唯一的空间。田世信指着正对房门边的床头对我说:“你坐,我俩替你把门。哈哈……”好一个幽默的把门神,其实是室内难以再容纳两个人,他们只能依门而站在门外。就在我顺从的坐下的这一瞬间,一股寒气直扎心窝,涌上心头的不知道是诧异、是同情、还是愤慨……这就是他的宿舍——一个名副其实的能关门睡觉的充满着潮湿和破败气息的窝------堆在地上这一大堆衣服中有棉衣、毛衣、单衣、长裤、短衫不堪入目。我见了以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问“为什么把衣服都堆在地上?”“都是换下的衣服,不想动。”我想也许是他这几个月早出晚归的劳动改造生活,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清洗这些东西,也或许是他不愿再去触摸那记录着他那段时间的历经、艰辛、屈辱的沉积,所以任其在潮湿的泥地上受潮、发霉。但是出于女性的本能,不习惯把衣物堆在地上,所以建议他把这堆东西搬到文化馆去洗了。因为文化馆后院有一个装有自来水管的水泥台,洗衣服、晾衣服都很方便。我和毛儿帮他一道把堆在地上的衣物捆成几大包,带到了文化馆。
那晚上虽然停电,但月色倒是明净,月光下三个人,他和毛儿用刷子在水泥台子上刷洗棉衣、绒衣等厚的大件的东西,我则在水池子这边搓洗其他单薄的衣被。衣服各式各样,有西装、中式对襟衫、衬衣、背心等等,大小长短都不一致、都是些破败陈旧的衣物。我问他为什么买这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他说:“哪是买的,我从外面被抓回贵阳关在‘八一八’时,是他们通知我二姐给我送去的衣、被。后来,回到清镇,我离走之前留在宿舍里的衣被不见一根纱,书籍不见一片纸,画笔不见一根毛……”“都让红支派抢走了”“二姐送到‘八一八’的衣被则是我全部的家当。每月15元钱的‘牛鬼工资’哪有钱买衣服。天变暖和以后,二姐每次来看我都会给我带些衣服,这其中有姐夫的、还要姐夫的父亲的,成天搞体力劳动嘛,凑合着都能穿……。”
原来如此,提到二姐,他特别兴奋。
“有一天,二姐来看我,正是赶场天,我将身上仅有的钱到场坝上买了支鸭子,烧给二姐吃,二姐看着我光是掉眼泪,什么也没有吃,还是我自己吃了……哈哈”。
“后来大姐从北方给我寄了几件新衣服,就是最近穿的这些。”语气中透射出亲情的温暖与自豪,这是任何革命力量都无法摧毁的骨肉亲情。
“我哥哥、姐姐对我可好了。我在外逃串一年多,大姐、老姐、八哥他们几个轮流给我钱。我们十多个‘四一一’难友,当时只有我和永青厂大老刘能收到家里的补贴,靠着俩个人的这点钱,十几个人吃饭都紧张。在武汉我们到饭店买不到馒头,只有饭,我们也只是买饭都不买菜,倒点桌子上的酱油拌着吃……能填饱肚子就行。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之下,有天李青还花钱给男朋友温思远发电报,激起众人的不满。”无论何时何地,真正的爱情是无法掩饰的、也是无可指责的。李青是个又傻又可爱的好姑娘。
“有一天,抽烟的人在在大街上捡到烟头,发现是贵阳的‘乌江牌’香烟,马上意识到是贵州‘八一八’抓我们的人已经到了武汉!我们必须立即转移。队伍分散,我们只剩下十来人到了郑州,不久又转到徐州,由徐州的一个人找亲友关系住进一个废弃的厂房里……”
毛儿问:“听说你是在无锡被抓的?”
“不是,我和大老刘是在从徐州向無锡火车上被抓的,因为我们没有钱买票,在无锡就被赶下车了。关在无锡的文攻武卫指挥部。那里有个被关的老人,他自我介绍是老革命,但当时革命派却说他是叛徒。还有一个买肉的师傅也被指为反革命,他常从外面买来无锡的骨头分给大家吃。这时,面对面的的一群人,真说不清楚谁是革命者,谁是反革命者……”
“无锡当权派把我们交给了贵州的‘八一八’支红派。我和大老刘振伯俩人合戴一副手铐。听押我们的人说,徐州的‘四一一’也都被抓回贵州了。在火车上晃荡了三、四天才到贵阳。同站同坐时倒没啥,就是每到上厕所时,一人站一人蹲下,可受罪了。我们俩才是真正的铁哥们。”是的!他们俩才是真正的用无声之言彼此安抚、彼此鼓励的患难兄弟,真正的相依相靠相狼狈的铁哥们……
月光下,一片朦胧中,星星陪伴着我们。我和毛二边洗边听他讲述他在外这段惊险经历。
“在牛棚劳动这段时间,除了一些建筑活,大部分时间是跟着庙里曾师傅干木工活,修理老师和学生用的桌椅板凳。曾师傅是我的好朋友,教会我一些木工手艺。”
毛儿说:“曾师傅是一个好人。”
“对、对!他对我可好了。”
“在这段时间里,还多亏一中几个朋友对我的关照。我刚被抓回住在大庙时,有天傍晚收工回来,我一个人进屋正想休息,破墙角的洞口‘咚——’一声,有人从外丢进一包东西,我弯腰向外望,发现是马永书老师的母亲马婆婆,她手指纸包,示意要我捡起来,就迅速离去了。我捡起这包东西,一股浓香直扑鼻子,原来报纸内包着的是一大坨蒸熟的腊肉,捧在手上还热呼呼的……别提我有多高兴,马婆婆太好了,可惜我连声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马婆婆就不见了。”
“大家都知道我好吃,有时还看 见我去买甜酒糍粑吃。有时劳动太累了,我就喊腰痛。马永书、张鉴言、李嘉顺、帅学琴,他们都会送我酒喝,嘴里都却说:“拿去揉腰吧,多揉几次。”哈哈!实际上是暗示我一次少喝点,多喝几次,真可乐!我会经常得到他们‘揉腰’的酒,还要酱油、辣子面之类。”
“有一天,上食堂打饭,正遇上帅学琴,她指着黑板上的菜单问我:‘田世信,炒猪肝你吃吗?’我点头说‘吃!’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付了两份菜的钱,只打走一份,对打饭的师傅说:‘另一份留给田世信。’等老师们打完饭,轮到我们‘牛鬼’时,我得到了这份猪肝……”
凡是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给一个牛棚的坏头头买好吃的菜,这是要承担风险的。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帅老师的胆识,不能不心生敬意。我明白正是这些老师们的关怀、理解,还有他那 些兄姐的同胞之情,才使田世信顽强的挺过了这段被扭曲的日子,保持了原本正常的心态。使他对我们述说这段经历时毫无掩饰、也毫无怨恨,却时时充满感激,他的言语在黑夜里闪耀着真诚的光芒,。此刻,我也进一步感受到田世信的豁达、坦率与善良的心灵。
毛儿早已在椅子上睡着了,田世信帮着把洗净的衣被晾在绳子上。我继续清洗着最后的几件小东西,但愿今夜这哗哗的流水能洗净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辛酸与屈辱,从此,走向光明。
东方渐白,黎明即将破晓。一种选择、一种期待在我心里也随之越来越清晰而坚定。他是一个坦诚、开朗而善良的男人。比起以往那些追求者,他唯一的“污点”就是出身不好。而我那自尊自傲的秉性追求“平等”所需要的正是这个“污点”。一年前,我下决心放弃了与我老同学毛助成长达四年的恋情,不仅仅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但他是学政治经济学的,而我又不愿因我的“污点”的牵连而影响他的前途,所有我主动断绝与他的联系。同时我内心深处更有一种永不能失的尊严,我认定,在自我选择组成的家庭内,我承受不了那“低人一等”的冷遇。现实生活中,这样不同出身组合的家庭内出现的不平等现象司空见惯,但我是不能接受的。这也是我多次拒绝了别人“追求”的根本原因。而眼前这个可以说“门当户对”的人,一个屋檐下我们可以畅所欲言,没有歧视,没有担心掉脑袋的阴影。还有一点,是我天性爱画,我不在乎他目前的半“牛鬼”的困境,更不管以后无论政治风云如何变化,我相信,只要能在一起画画,就有我的生活与快乐。
心思已定,情绪波荡兴奋。
迎着黎明的曙光,我们在院子里拉起了好几根绳子和铁丝。春夏秋冬各式衣服挂满了小院,当我和他面对面共晾一床大被单时,他脱口而出:“李梦虞,我们结婚吧!”这简单、爽快、毫无修饰、直接了当的表白,为一个女子涌动在心而难以启齿的选择与期待给以明确的请求,我热泪夺眶而出,默默点头回应了他。没有媒约、没有誓言、也没有鲜花、美酒,是黎明的曙光,是我们亲手洗净晾起的这件件衣被见证了两颗苦涩而清丽的心,见证了这一不同寻常的缘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