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的维度和历史的意识

　　邓平祥

　　尼采在《历史对于人生的利弊》中说：“只有由于下面的情形人才成其为人，人思想着，考虑着，比较着，分析着，综合着去限制那无历史的元素……把过去的事物应用人生，并且以已经发生的事再作为历史，人才成其为人。”

　　在同一本书里尼采这样描绘动物：“它们不知道什么是昨天，什么是今天，到处乱跳，吃草、休息，消化了又跳……动物就这样无历史性地生活着，因为它在眼前消除的象是一个除得尽的数目”。

　　显然在尼采的思想中，历史意识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所以“人生需要历史的服务”，这是尼采历史观的前提。在对待历史意识的观念上，他认为有三种可能，即，“纪念的”、“好古的”和“批评的”。

　　一

　　作为一个雕塑家，特别他这样年龄的良知尚存的雕塑家，田世信历史意识(历史的记忆和历史的反思)是比较强烈的。这种强烈的意识使他需要外化和交流——就是艺术表达了。翻阅田世信的艺术简历，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历史主题的作品：《老子像》、《屈原像》、《司马迁》、《颜真卿》、《王阳明》、《谭嗣同》、《鲁迅》、《秋瑾》、《齐白石》、《汉女》、等，有的题材如老子、屈原、鲁迅等，他是一再重复地做过多次。看这个名单人们会发现，他是有选择的，有历史感觉的。如果以尼采的历史观念的三种可能，以上题材无疑是属于“纪念的”和“好古的”范畴。并且从田世信上述历史主题的美学和雕塑性艺术诠释中我们可以印证历史对于生者；"它属于行动者与努力奋斗者，属于保存者与尊敬者，属于受难者与需要解放者"。

　　田世信的历史主题雕塑作品，显示了出了他通过历史的感觉(艺术家特有的直觉把握)表达历史主题和历史人物的过人才情，可以说在同代雕塑家中，这种才情是罕见的。虽然这是他带有个性特征的历史感觉和直觉把握，但今天的观者，却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中，一种特定历史的情蕴和可信的历史形象。在这个历史的形象中，艺术家的历史把握、美学评价、情感判断等三个层次使信人服地整合在一起，尽管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和个性特色，但在通过历史感觉而还原历史的表达中，田世信的作品是非常突出的。

　　二

　　《王者之尊》主题群雕，是田世信近二年，倾情倾力之作，逻从题材和主题的角度说，这是他的历史情蕴和历史意识的一种富有辑上下文的拓展，但其中的精神跨度和形式跨越是非常大的，夸张一点说，用“革命性的跨越”亦不为过。通过这一跨越，田世信从精神法则和形式法则都进入到了当代的范畴。而从历史的观念看，他的这一个《王者之尊》使历史意识的三种可能：“纪念的”、“好古的”、“批判的”同时集于一身。在这个时候，田世信使自己的作品在结构上进入了“宏大的结构”和“丰富的主题”(歌德推崇的艺术结构)的境界。虽然

　　《王者之尊》主题群雕取材于毛泽东词《沁园春·雪》。这首因为政治文化传播而异常著名的词，据说写成于毛泽东在赴重庆和蒋介石谈判的飞机上，其时毛泽东雄心万丈，志在打败蒋介石而夺取天下。词中自然流露出的历史豪情和心雄历代帝王的思绪溢于词章。难怪在重庆谈判期间此词不径而走，赞叹者有之，反对者除了为其词采而震撼之外，惊呼：毛泽东的帝王思想已见端倪！

　　田世信在这组群雕之中，以毛泽东词为主题立意的依据，用观念性的当代艺术表达方式，塑造了中国历史中最具王者之尊、最为深远地影响了中国历史走向和精神文化的六位“王者”——即为毛泽东词中所提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宗、元太祖等五位，加上词主毛泽东共六位。

　　在毛泽东的词中，毛泽东对于五位彪炳历史五位帝王，基本上是站在当代的的高度“粪土当年万户侯”，是居高临下的调侃加贬斥的态度，这种态度和方式，完全是自我的方式，并没有以历史评价的定制为依据，是诗性和美学的评价，当然这种激情下的诗性和美学是十分迷人的，尤其当人们用“历史唯物史观”的方式和“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的维度来欣赏此词时，就完全没有理会和深究毛泽东此时的心理因素和精神动力了。甚至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综合的信息渠道已经透明，但是可爱的人们还是用昨天的方式来看待毛泽东和欣赏毛泽东的这首词——真是迷人的美学和诗性呵！

　　这就涉及对整个二十世纪精神史的认知和反思了。

　　有思想家精辟地将二十世纪称为“极端的年代”，两次世界大战，原子弹、激烈革命、种族仇杀，到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等等，从而“引发了人类极端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人类为一种追求崇高的强烈情感而迷狂，以致人的情绪和情感通过美学的形式而被抬高价值和真理的地位。在这个时候，哲学的思考，实践的真理，历史的真相，逻辑的证伪，都不存在了，艺术终于越过自身的边界，将生活艺术化，直到创造和指导生活。

　　中国的文革十年是上述情境最彻底的体现——八个样板戏，毛泽东语录歌，毛泽东诗词外加“列宁在1918”等等，构成了中国十年浩劫中的美学盛宴。

　　田世信感受并经历了这一切，他幸运地迎来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并在这个过程中，使自己艺术创造进入相对自由的盛期。同时他还分享了“改革开放”、“安定团结”、“和谐”等带来的物质财富和创作条件。但是作为一个具有人性良知和文化人格的艺术家，潜在于他精神中的对苦难不平悲天悯人的情怀；对当下生存状况和意义的思索，仍然使他的心灵不能平静。他隐约地看到了安定与和谐下隐藏的危机和全民族所付出的道德代价和历史代价，现实中大量负面的信息使他还隐约感到：从社会的道德与精神文化复兴，人性和自由的扩展，人的尊严的价值角度和从长远地角度看未必是真正意义的安定和谐——这些思索和忧虑构成了他良知的维度。

　　在这个思想和精神的背景下，田世信酝酿并创作了《王者之尊》群雕作品，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一个精神交待，也是一次精神的超越。

　　通过《王者之尊》群雕创作和，田世信使自己站在现代政治文化的高度上，去审视和反思历史。作者的精神和思想是超越的，他用的是当代艺术意义上的“春秋笔法”和“亦庄亦谐”的语言。但由作品和展览所引发的视觉感悟和思想启示也是可辨的。事实上这是作者对中国历史和政治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君主政体”和“成王败寇”立国思想和原则的一种美学反思。如果人们再一步联系到至今存在于国人心中的魔障——君权和忠君义务的深层集体无意识，那么作者试图呼唤人的独立个性和政治自由精神、奋力赶上世界民主大潮，及早摆脱专制思想余孽、使中国人民真正成为国家和社会的主人的良苦用心就不失为发自艺术良知的美学式救赎了。

　　三

　　田世信是一位成熟而又具有鲜明风格意义的雕塑家，但他并不一个形式主义者，因此他的作品一直是以充溢的情感和精神来支撑形式语言，在这方面他的努力一直为同行和批评家所称道。此次的创作和主题展览，艺术家在精神方法上是一次转型，具体地说就是力图实现自有艺术精神向当代的观念的跨越。而在图式和语言上，艺术家是将中国古典线描人物造像的神韵并通过“大漆脱胎彩绘”方式转换成一种当代观念性的立体空间雕塑语言。这显然是作者多年追求东方性的一种逻辑发展，但通过这个展览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其在语言表达上的新成果——即对经典图式的转译和再创造——这实际上就是后现代或者当代的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