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在历史老卤里的拉奥孔

雕塑《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

　　徐一超

　　在欧洲做交换生时，一直想去梵蒂冈美术馆瞻视一番《拉奥孔》雕像，无奈在罗马仅仅停留了短短的一天，竟错过了。雕塑艺术品是多维的，因而对着摄有《拉奥孔》雕像的图片无论怎样摩挲和拟想，终究觉得少了一分“灵晕的芬芳”。

　　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的祭司，这尊雕像又名《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它表现的正是神话中的故事情节。希腊人进攻特洛伊却久攻不下，便设“木马计”，拉奥孔勘破后极力阻止，却得罪了支持希腊人的神灵，两条巨蛇便受神使攻击拉奥孔父子。维吉尔在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描绘了毒蛇露着血红的冠游向海岸的情景，它们眼中充满炽热的火和血，发出惊天的嘶叫。巨蛇缠住拉奥孔的身躯和脖颈，拉奥孔极力挣扎，“他头上的彩带沾满了血污和黑色的蛇毒，同时他那可怕的呼叫声直冲云霄”。

　　拉奥孔的挣扎反映的是人与神的抗争，这样的悲剧不是由于人自身的原因所造成的，而是命定的、不可避免的。微渺的个体面对着宏大的外部世界，他所迎击的是力不能及的神力和命运。神话与史诗里充满着伟力与悲情、命定与抗争的复杂盘结，而这种希望-绝望-反抗绝望的进行性张力在稀松平常的日常世界里其实也绵密地渗透着。对古典时期视觉艺术作品的理解很大程度上都离不开这种叙事性的情节背景，《拉奥孔》雕像也是如此。

　　然而即使单就作品的视像形式而言，雕塑《拉奥孔》也令人印象深刻，它那以无机物塑造起来的筋肉毕现又充满行动性的视觉形象正生动地传达了这一抗争神力的叙事性内容。温克尔曼用“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来形容古希腊的视觉艺术，《拉奥孔》所表现的挣扎的瞬间在同时期作品的风格与形象系列中也就显得那样特别。不过正如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在他一本同样名为《拉奥孔》的著作中所分析的那样，《拉奥孔》雕像的创作者还是努力在这一极端体验的表现题材与古典范式的美学原则之间求取着平衡：拉奥孔所流露出的痛苦似乎并没有史诗中所摹写的那样“尖锐”，雕塑艺术家“把愤怒冲淡到严峻”，“哀伤则冲淡为愁惨”。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垂死挣扎的拉奥孔在雕塑里似乎充满了“蕴藉”感和“余意”，观者能够期待一个即将到来却还未到来的情绪迸发的顶点。拉奥孔没有“怒吼”，没有“嘶叫”，他的嘴只是微微张开，隆起的肌肉和扭动的身体形态也暗示着动作的进行状态。与叙事性的史诗不同，视觉艺术品只能呈现某个静止的瞬间，这个时间点的选取也就至关重要。《拉奥孔》雕塑没有呈现情节背景中的“高潮”与“顶点”，它高明地凝定了高潮到来前的一个时刻，用莱辛的话说，这是一个“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

　　谈及拉奥孔，便不能不提莱辛，他的文艺理论名著《拉奥孔，或称论画与诗的界限》某种意义上激活了这一雕塑艺术品和这段神话故事情节新的价值生长维度。通过对拉奥孔故事在史诗和雕塑中不同表现形式的分析，莱辛敏锐地指出了作为不同文艺表现媒介的语言与图像各自的特点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比如“诗”善于表现时间中进行的动作，“画”则易于呈现空间中并置的对象。

　　莱辛的理论分析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拉奥孔》雕塑的意蕴，他的洞见并不是“从概念到概念”的纯抽象思辨，而是面对鲜活的文艺作品和对象，用“落地”、“及物”的方式进行理论建构。1960年代，朱光潜便着手翻译《拉奥孔》，钱锺书也撰写《读〈拉奥孔〉》一文，以中国古典的诗、画作品为分析素材，与莱辛对话。对许多人来说，对《拉奥孔》雕像的了解甚至就始于莱辛的这本著作。

　　在德国莱比锡大学的教学楼里，校友歌德、莱辛、莱布尼茨的半身像排列在大厅。走到莱辛像前站了许久，多少弥补了未能眼见《拉奥孔》雕像的遗憾。“拉奥孔”这个古老而遥远的名字响动在文学、艺术和文艺理论的璀璨星河里，它既让我看到了技艺，又令人感喟到命运，还有先贤的思敏。艺术品从来不是单独一件的艺术品，它既是眼前的视觉形象，又是背后丝丝缕缕的故事，还层累着历代人的承传和诠释。艺术品浸润在历史的老卤里，宛如析出的一颗多维的结晶，“拉奥孔”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