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美术馆内在的声音

杜米埃 唐·吉柯德与桑丘 加水彩素描 米勒 喂粥 油画

　　马赛收藏美术品的历史悠久，从现在马赛美术馆里收藏的两幅油画来看，可以看到当时是利用一座教堂来做美术馆的，很多油画挂得满满当当，有的甚至有三层，足见藏量的丰富。随着藏品的日渐丰富，原有的馆不够了，才又建了新的美术馆。现在馆内的设置非常专业，馆内有长廊来陈列油画，上部开有天窗，可供自然光投射进来，但不至于照射到画面上。在长廊的顶端，则有一间窿顶的屋子，装有玻璃，非常明亮，在这里就摆放着许多的雕塑，因为硬质材料的雕塑是不怕阳光晒的，这些考虑非常周密，为参观者提供了许多方便。

　　在厅里最中心的位置上，摆放着一具雕塑，那独特的技法，特殊的造型，使人远远一看就能知道，必是罗丹的作品无疑。

　　走近一看，果然如此，那是罗丹创作的一具人体雕塑，壮硕的躯体扭动着，形成了弯曲的S形，人体的两条胳膊没有雕出，左脚的膝盖也被削去了一块，然而他那粗大的双脚紧抓着地面，人体富有的强健和力度却是不减寸分，仍然在显示着一种执拗。

　　它是谁？正在干什么？是什么时代的人物？

　　似乎都不重要，罗丹也不会作出解释。

　　人物低着头，下垂的双眼正在注视着地面，似乎是在进行沉思。

　　雕塑下的标题写着：《内在的声音》。

　　作为印象派的雕塑家，罗丹的雕塑，有些人物还是有衣服的，像穿着睡袍的《巴尔扎克》，身披大氅的《加莱义民》等等，但后来他主张要创作出“纯粹的人”，即一种没有阶级，没有社会身份，也没有等级的人，那就是裸体了。裸体人物的出现，并非是罗丹开始好色，喜欢看光屁股，而是他认为，他创作的人，已经超越了一切，只是代表着人类的精髓。如《青铜时代》里的那个人物，如果要给他穿衣，是该披上兽皮呢？还是扎上草裙呢？穿哪种衣服都不合适。还有《思想者》那尊雕塑，究竟该穿着哪个时代的服装？该穿希腊时期的，罗马时期的，还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服装呢？如果要给《老娼妇》穿上衣服，那还能表现出她的沧桑和丑陋吗？大都不宜。就这样让他们光着身体，反而能够代表人。

　　到了罗丹的晚年，他的思想又进了一步，裸体的人物已经不够，而出现了四肢不全，甚至是没有头的躯干了。他有很多的作品，就是干脆只有一段躯干，然而是人体中最精华的一段，他最想通过它来表述的一段，都在其中了。他已把人完全抽象化、象征化了。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他的这尊《内在的声音》，似乎就可以接受了。

　　雕塑是没有生命的，不会发出声音，然而艺术家赋予了它生命之后，在它的躯体上注入了自己的思想，它就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来。而且不同的雕塑，也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一个人体的躯干，会告诉我们很多的语言，这就是它所发出的声音。它的造型是强健的，那就会发出雄壮的声音；如果它是纤弱的，那就只会有喑哑的低声；如果它是被委曲的，那就会发出咆哮的声音来。这些声音，是根据它的躯体的本能来发出的，是雕塑自己的语言，不可以强加于它，只有雕塑家自己，才能决定自己塑造的雕塑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这就是每一尊雕塑内在的声音。

　　在这间明亮的展厅里，在罗丹作品的周围，还置放着很多尊雕塑，有很多做得非常好，非常精美，全部是用洁白的大理石雕成的，有很多是根据希腊的神话或是《圣经》的故事来创作的，它们比例准确，栩栩如生，人物的情绪也被表现了出来，然而在我看来，这些雕塑中绝大多数是只有漂亮的外表，而不会发出内在的声音的。整座展厅里只有罗丹的这座雕塑是用廉价的石膏来制作的，雕塑的表面上还带有拼模子时的缝痕，未曾磨去，而且它还是缺胳膊少腿的，然而，能够发出内在声音的雕塑，只有这一座，任何人来到它的面前，都会立刻伫足聆听它从内心发出的呼喊。

　　在展厅的另一头，也有另外一些作品在发出声音，那是杜米埃的作品。

　　杜米埃比罗丹小32岁，在法国众多杰出的艺术家之中，他算得上是特立独行的一位。在政治上，他和库尔贝一样，是位勇敢的民主斗士，积极参与巴黎公社的活动，并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反对封建王朝，争取民主和自由。杜米埃用自己的绘画来进行政治观点的表述，也用绘画为武器来进行攻击。他虽然也善于油画、水彩等画种，但主要的武器就是漫画，他一生不仅画出了生活在社会底层人民的众生相，还用擅长的夸张和嘲讽手法来画出了那些政客们丑恶肮脏的嘴脸。

　　一个人会画漫画，看来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然而这却是一种特殊的才能。和其他严格写实的画家相比，漫画家要求有更准确的观察能力，还要求有一种夸张和想象的能力，更要有一种表现的能力，才能把一个人的生理特征抓准，通过自己的画笔来进行概括和夸大，做到“既像又不像”，这是一种“神似”的功夫。

　　和现时一般的生活漫画不同的，杜米埃笔下的漫画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他并不讽刺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小民百姓，他潜入贫民窟里去，观察他们，描绘他们，画出他们的不幸和哀苦，他甚至钻入贫民们才乘坐的三等车厢里去，坐在肮脏而拥挤的座位上，为他们写照画像，尽管他们长着粗糙而丑陋的相貌，然而杜米埃却是丝毫也没有讽刺丑化他们，反而在他们的身上寄托了无限的同情，把他们的原生态向大众作一批露，呼吁人们要关心这些辛苦姿睢的平头百姓，为他们的生存作出了鼓与呼。

　　马赛美术馆里陈列有杜米埃为“唐·吉诃德”所作的一页插图。这是一幅加彩的素描，画面上的远处是骑着马、高举着长矛瘦长的唐·吉诃德的影子，近处一条骡子旁边，他的仆人桑丘正蹲在一棵树下躬身大便。作者选取了这一题材来作画就颇有笑意，因为无论是主人唐·吉诃德的种种不合时宜的举止，还是他的仆人桑丘的做法，都已具有漫画感和滑稽感，再把他们的不雅举止画在画上，就更具有漫画性了。以大小便的动作入画，自古就少，以我所知，只有勃鲁盖尔在他的画中出现过，这次杜米埃也以此入画，足见其戏谑之意。这幅画是以类似速写的疾速线条勾勒而成，看似并不严谨，然而人体的结构却都已凸显了。他再在画出的轮廓上填以水彩，形成了一片银灰的调子，使得画面上的层次顿时立现，反差立刻分明。

　　就在此画背后一只橱柜中，竟然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几十尊杜米埃创作的雕塑，都是一些人物的肖像，只有拳头大小，全用青铜制成，这是一种“漫雕”，即用漫画的手法来做成的雕塑。这些人物都是些社会上层的显贵士绅，但杜米埃把他们的生理特征进行了极度的夸张，进行了丑化，性格显现：有的脑满肠肥，有的志得意满，有的老谋深算，有的奸诈，有的狂妄，有的蛮横，有的猥琐，使人一眼就能感觉到他的厌恶和卑夷。有一尊铜像，雕着一位高鼻重颐的官员，他的双眉紧蹩，嘴巴极大，脖子已经缩进了胸膛里，显现出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态，下面的标题写着《军国主义者》，这可能是法国某军事部门的一位高层官员，以穷兵黩武而出名，杜米埃把他那不可一世的傲然气质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这样一大批珍贵的“漫雕”，都在橱柜里，显示着他们不凡的性格，也在发出内在的声音。

　　展厅里还有一幅米勒的《喂粥》，这是普通农民家里最平常不过的一个镜头：一位母亲坐在那里，用左手抱着大概一岁左右的婴儿，右手举着一把汤勺，舀了一勺粥，正要喂给她的孩子。因为粥烫，还不能进嘴，母亲就把勺子举在嘴边吹气，等粥凉了之后再喂。这位母亲的面容端丽，双眼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汤勺，正在专心吹气。她怀中的婴儿仰面躺着，张着小嘴，正在敖敖等哺，那副稚嫩的神态过于乖巧可爱。这样一幅油画，虽然尺寸不大，然而却是通过人物的形象和神态，在发出了充满着舐犊之情的内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