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陆斯嘉
“伦勃朗:晚期作品展”正在英国国家美术馆举行,在展览讲解中反复提到“晚期的绘画汇集了伦勃朗一生的技巧”,在经年日夜与光色厮磨后,颜料、光晕成为伦勃朗思想和情感的自然延伸、灵魂的投射。凝望作品的一刻,一切的美术史退场,甚至不必睁开眼睛,便可与画家一起落进颜料深深浅浅的呼吸里。
11月21日,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阴湿的天气却没有阻挡人们走进英国国家美术馆观看特展——伦勃朗晚期作品。
百余件作品分置在十几个展室密密匝匝的观众里。与同期在大英博物馆举办的“中国明代特展”、皇家美术学院“安塞姆·基弗特展”、泰特现代美术馆“西格玛·波尔克特展”相比,“伦勃朗特展”因场地较小、参观人流较大而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尽管如此,参观中耳边始终是谦和谨慎的移步声,偶有小孩童的乳臭稚声和观众身体移动送来的微风,使人能凝神观画或闭目静思。
两幅《卢克蕾提亚之死》中,让人看见她试图自杀前的无望与犹豫,她迫使自己走上人生绝境时又留恋人间曾经的美好,眼角膨胀出的泪水里是无法吐露的痛楚与矛盾。《阅读中的老妪》中,面部松塌的老者凝神读书,书上的光与前胸白衣上的光反射到面部,在鼻尖形成了一抹亮,罩住头部、两颊的黑色头巾内部被反射光微微擦亮,我无需了解她是谁、在读什么,便被她眼底的侘寂吸引了。在闻名的《犹太新娘》中,首先吸引我的不是他们的神情,而是彼此允诺的手,更让我迷失的是新郎鱼鳞般的金色衣袖和新娘木纹般的红色裙摆上那些灿烂的色彩所营造的庄重和静穆,而爱的怜惜、心与心的取暖,又分明写在了他们的脸上。两张风景写生小画在不经意间,透过耳机的讲解渗进我屏住的呼吸里。《远景树丛》,一张是现场速写,另一张是同一个场景的后期加工,后者推进了视角,变模糊的视觉印象为饱满的乡村即景。伦勃朗用画笔凝固下日常生活所见,甚至刑场上被吊死的妇女。
一件件画作看过来,突然有一刻,仿佛已不是在看画,耳机里的讲解也不再重要。伦勃朗笔下的脆弱、孤独、敏感、失落、绝望、轻触、奄奄、新生、熹光,像一团团源源不绝的气体环绕着我。
讲解中反复提到“晚期的绘画汇集了伦勃朗一生的技巧”,在经年日夜与光色厮磨后,颜料、光晕成为伦勃朗思想和情感的自然延伸、灵魂的投射。
凝望作品的一刻,一切的解释、知识、美术史退场,甚至不必睁开眼睛,便与画家一起落进了颜料深深浅浅的呼吸里。
一位扎着明亮头巾、来自塞浦路斯的女士与我在长椅上并肩坐了许久。临走时,她看着我打开的画册,轻拍我的肩膀说:“每次你打开这本画册,你都会感到愉快的。”
回程航班上,打开丹纳的《艺术哲学》,一段关于伦勃朗的论述几乎是倾泻着进入我的眼睛——
伦勃朗,在一个自己创造而别人无从问津的天地中生活。他的视觉的尖锐与精微,高出一切画家之上,所以他懂得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对眼睛来说,有形的物体主要是一块块的斑点,最简单的颜色也复杂万分;眼睛的感觉得之于构成色彩的原素,也有赖于色彩周围的事物;我们看到的东西只是受别的斑点影响的一个斑点;因此一幅画的主体是有颜色的,颤动的,重叠交错的气氛,形象浸在气氛中像海中的鱼一样。伦勃朗把这种气氛表现得好像可以用手接触,其中有许多神秘的生命。他体会到日光与阴影苦苦挣扎,越来越少的光线快要消灭,颤巍巍的反光硬要逗留在发亮的护壁上而不可能;他感觉到一大批半明半暗、模模糊糊、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在他的油画和版画上像从深水中望出去的海底世界。他在没有生命的世界中发见一出完整而表情丰富的活剧,包括所有的对比、冲突,黑暗中最沉重凄厉的气氛,模糊的阴影中最飘忽最凄凉的境界,突然倾泻的阳光的猛不可当的气势。——发见了这一点,他只消把人间的戏剧放进客观世界的戏剧;这样构成的舞台面,本身就决定登场人物。伦勃朗看到一切在阴暗中蔓延与发霉的东西,不是畸形就是病弱或流产的东西:穷苦的细民,阿姆斯特丹的犹太区,在大城市和恶劣的空气中堕落受苦的下层阶级……他因为走上了这条路,才懂得痛苦的宗教,真正的基督教……影响所及,伦勃朗自己也动了怜悯;在一般贵族阶级的画家旁边,他是一个平民,至少在所有的画家中最慈悲;他的更广大的同情心把现实抓握得更彻底;他不回避丑恶,也不因为求快乐求高雅而掩饰可怕的真相。——因此他不受任何限制,只听从极度灵敏的感官指导;他表现的人不像古典艺术只限于一般的结构和抽象的典型,而是表现个人的特点与秘密,精神面貌的无穷而无法肯定的复杂性,在一刹那间把全部内心的历史集中在脸上的变化莫测的痕迹……到了今日,我们的过于灵敏的感觉,竭力追求微妙的差别的好奇心,不顾一切的要求真实的愿望,对于隐蔽与原始的人性的猜测,想寻访一个先驱者和前辈大师的时候,我们的巴尔扎克和特拉克罗阿只找到伦勃朗和莎士比亚两人。
这天,在参观国家美术馆前,我游览了伦敦当地的画廊和拍卖行。博物馆、美术馆是存放时间与人性的殿堂,画廊和市场是现实交锋的场域,当代作品或许能在概念上、新技术上达到天马行空的自由,却很难在情感的深幽处,来到古典作品散发自毛孔的对人性、分毫情感的日以继夜的同情、琢磨和表达。这天参观后,我更希望在市场上多出现当代作品,而使古典、古代艺术品能安然地、集结地存放于博物馆、美术馆,为一代代观众打开通向祖先的门、心灵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