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旗手亲手为提香拾起了画笔

《查理五世骑马像》 　　（提香·维萨里奥、1548年创作、藏于普拉多美术馆）

　　杨健 

　　说说画中人，此人叫查理五世。貌似废话？事实上，这只是他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称呼。其他尊号，罗列一些：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西西里国王卡洛一世、那不勒斯国王卡洛四世、低地国家至高无上的君主……将查理五世治下的领土标在地图上，你会发现大半块欧洲大陆都是他的，而大蒜国被他的不动产包围。当时的欧洲人说，西班牙王国的心脏是法兰西。

　　有人会问，查理五世家财哪来的？有个小窍门，靠继承。介绍一下此人背景：外祖父费迪南德、外祖母伊莎贝拉、祖父马克西米连、祖母玛丽——阿拉贡、卡斯蒂略、哈布斯堡、勃艮第，欧洲四大王室携手浇水施肥，培育了这朵奇葩。而且，他还有个难度系数更大的身份，他同时是四大王室第一顺位继承人。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照理说，像查理五世这样手握权杖投胎的人，当学王思聪，发发微博吐吐槽，然后找个胸大的公主，走岁月静好的路子。遗憾，太平天子不对此人胃口，一代雄主才是他的追求。怎么说呢，查理五世的偶像是查理曼大帝，矢志把生命浪费在开疆拓土上。吃着锅里的，想着地里的，此类行为简称折腾。

　　查理五世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成功动机与焦虑同样强烈，内心纠结，人格分裂。他出生于佛兰德地区的根特，受的却是瓦隆语(接近法语)教育；他深爱着阳光明媚的西班牙，让他操心的却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以至于当他在神圣罗马帝国处理政务时，无法熟练地使用德语。当地人腹诽心谤，他的回复倒铿锵得可以传世：朕用西班牙语向上帝祈祷，用意大利语与女士调情，用法语同绅士寒暄，用德语调教马匹。

　　把德国人当牲口，麻烦自不会少，按下不表。正史是这么评判查理五世的，他的存在，把一系列的国家联合在一个人的统治下，便产生了一些单一国家从来不会面对的问题。

　　问题有哪些？文艺复兴席卷欧洲、宗教改革方兴未艾、奥斯曼帝国咄咄逼人……16世纪上半叶，欧洲几乎所有的矛盾，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天主教与新教、教皇与世俗君主，系于查理五世一身。所谓大有大的难处，更大的难处是，一名靠继承上位的君主，不可能成为新生事物的接产婆。在矛盾中，查理五世总是站在落伍、守旧的那一面。譬如，在教皇与新教斗法时，他选边站的边是前者。伊拉斯谟跪舔他是“福音书的卫士”，他自称是“上帝的旗手”，历史的标签是“中世纪最后一位皇帝”。

　　那么问题又来了，作为德意志皇帝的查理五世，不向着信奉新教的德意志，却帮着罗马教廷，真把德国人当牲口？1547年，也就是路德逝世次年，萨克森选帝侯弗雷德里克反水。查理五世御驾亲征，平叛。中央军与地方军在米尔堡大战一场，皇帝得胜，凯旋。这一仗，查理五世是军事上得分，政治上失分。教皇保罗三世通过被查理五世保护这件事，深切体会到：我是一个多么称职的提线木偶。甚至战时，教廷已同选帝侯暗通款曲，后方吃紧。内忧外患啊！

　　再傻的人也懂，这个当口，皇帝最需要的是形象推广、政治宣传，为米尔堡之战树碑立传。谁是合适的捉刀人？非提香·维萨里奥莫属。

　　提香，威尼斯画派杰出代表、“活着的最伟大画家”。拍枪战片，怎能不找吴宇森？巧的是，此前十几年，恰是提香肖像画创作的井喷期，美第奇、保罗三世等名流都做过他的模特。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怎能厚此薄彼？

　　1548年，也就是米尔堡之战胜利一周年之际，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查理五世特使敲响了提香豪宅的门，礼单如下：金马骑士爵位、皇家画像师封号、每幅画1000克朗报酬。

　　你能架得住诱惑，但扛不住诚恳。不久，提香来到了神圣罗马帝国议会所在地奥格斯堡。毕竟是艺术家，风骨还是有的。起先，提香为查理五世画的只是一幅坐像，运笔姿态一如既往，玩世不恭。画布上的形象，苍白、委顿、疲倦、多疑，像年轻一些的保罗三世。

　　查理五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又不能明示，只能等。好在，机会偏爱着急的头脑，某一天，提香作画时不慎把画笔掉到了地上，被查理五世撞上。于是，值得用慢镜头重复播放的一幕上演了——“上帝的旗手”亲自躬身为提香拾起了画笔。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查理五世骑马像》跃然画布上，画中人一身铠甲，身形挺拔，沉着坚毅，手握长矛，胯下，是他用德语调教出的大黑马，而背景是米尔堡附近的森林。这幅画的创作是人类形象营销史上的重大事件，它为“颂歌体人物肖像”定下了基调：场面宏阔、视觉中心、寓意深远，概括起来六个字——高大全伟光正。类似的后世版本，有《拿破仑越过圣贝尔纳山》、《华盛顿强渡波特马克河》等。

　　当然有一点，未经证实。查理五世是一位痛风患者，据说米尔堡战役时他正病痛缠身，是由担架抬着上前线的。此事真伪，或许是提香与他笔下人物共守的秘密。■

　　(作者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