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正值米开朗基罗诞辰540周年,身边并没有任何庆典。当我再次翻开九十年代那场争议颇大的西斯廷教堂修复图册,近期在我脑中缭绕的一个想法似乎得到 了越发明确而强有力的印证,这个想法有关绘画与脸、生与死、人与非人的界限,在喜剧与悲剧之间的穿梭。也算是我对这位五百年前的文艺复兴大师微观处的窥 探。
这里所说的正是画中咧嘴的脸和从那张脸两瓣嘴唇间的缝隙里露出的牙齿。唇齿在中文中常并置一处,但唇齿在西方肖像与对脸的描绘的传统中却始终分离。这咧开的嘴究竟做着什么表情?是欢欣、乖张、虚伪的笑?还是真切、残酷、不可抵御的痛楚?
▲ 《最后的审判》细节,Michelangelo牙齿,似乎不属于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中任何一个获得救赎的身体。他们闪耀着内在的光晕,脸孔朝上,在各种肢体的舞蹈、作用之下完成着从地面到天堂的飞升。那一张张脸被永生刻写,被虔诚的凝视灌注,他们严峻而高尚的情绪容不得他们咧嘴。牙齿不属于天堂。
相反,牙齿却在各种被诅咒的身体中不自觉地显露出来。被魔鬼和野兽们咬噬的身体、被骷髅拖下地面的罪人、以及那一只只活脱脱的在地狱边缘站起身的骷髅本身,他们都被装上了牙齿。在尖叫与奸笑之间,牙齿属于死亡、属于罪孽、属于那些被剥夺了永生的、物质的肉身。
牙齿似乎生来便和地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中世纪一直到米卡朗基罗的年代,地狱便是一张巨大的恶魔般的嘴,在其牙齿齐整的一排之下,罪人们堕入肉体的深 渊。这些地狱之嘴的想像多少和中世纪以降对一些人是否能获得救赎的争论有关。那些被动物吞咽撕扯成食物的人是否还能在审判之日获得全身——全身确是永生的 前提?牙齿伴随着中世纪以来人们对“被地狱吞噬”的文化想象,牙齿和地狱定义着同一个绝对的负面空间。牙齿在这里打开一个被撕裂、被混淆、被相互吞噬的异质空间,与一切被封起、被围拢的轮廓外形势不两立。
▲ 《被大天使锁起的地狱之口》,Winchester Bible米开朗基罗壁画中牙齿的显露与隐去显然呈现着一个长久以来的图像逻辑,它丈量着地狱与天堂之间无限的距离。它向我很明确地张嘴回答到:是的!牙齿便是那碾碎 落入地狱的身体的利器!而飞升入天堂的人或许并没有牙齿(没有牙齿的脸在引来哄然大笑的同时在暗处令人惊恐!),恰恰因为中世纪的神学家们都说,在天堂 中,食物和日常生理的需求都将消失。天堂的食物属于精神界,在天堂里的身体,理论而言,的确不需要牙齿。
牙齿这个界线上的骨架似乎搭建着天堂地狱、精神肉体的二元对立,这点绝对毋庸置疑。牙齿出现在当人不再为人之时、当肉身被彻底剥夺了救赎的未来的刹那。但咧嘴的脸却并非如此意义分明。倘若在西斯廷壁画中露齿的脸属于地狱的肉身折磨,那在十六世纪下半叶牙齿却进入了全新的脸的戏剧。
从达芬奇在米兰创作的一系列讽刺肖像(caricature)之后,以米兰为中心辐射向整个北方意大利,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融合讽刺与喜剧的肖像形式。讽刺 肖像或许的确来源于十六世纪下半叶社会与视觉文化中出现的各种不守成规的身体与脸,它们也来自于一种企图对这些法外之身进行规训与严苛的分类的努力。面相 学对脸与表情的分类与研究,恰恰和怪脸在艺术史中的诞生共享着同一个地域与历史时刻,仿佛规训与违犯、科学的分类与美学的出离必须在同一张脸上撕扯出悖论式的问号。
▲ 《蒙娜丽莎》,Leonardo da Vinci露齿的笑是西方肖像传统中的一个例外、一个反常。它和露齿的痛楚一样都不属于古典的、理想的、精神性的身体,它们都出现在无名小卒的面孔上,如同一张隐形的面具,刻写着他们永远不得救赎的美学命运。
前不久,法国艺术史家Daniel Arasse对另一幅文艺复兴标志性名画的分析十分有趣。他说《蒙娜丽莎》中女子的微笑在肖像中史无前例。在《蒙娜丽莎》之后半个世纪,肖像中的嘴开始张 开、画作的牙齿开始显现,这似乎是对这幅名画优美的形象的一种不怀好意的夸张和戏谑。看看Annibale Carracci画于1583年的《大笑的年轻人》,我们似乎立刻从美和优雅的领域堕入丑与恶俗。早在杜尚为《蒙娜丽莎》装上胡子、标上令人忍俊不禁的 L.H.O.O.Q 之前,这从微笑到大笑的谐趣便粉碎了美的地界。牙齿确属于丑陋的身体,这点毋庸置疑。但或许,这咧嘴的笑也隐藏在达芬奇史无前例的微笑之中,也是蒙娜丽莎 的脸所指向的看似不可能的脸的未来?
▲ 《大笑的年轻人》,Annibale Carracci 这张大笑的脸引我向罗马Barberini美术馆中看到的两幅画作。一幅来自Carracci的老师Bartolomeo Passarotti的《肉铺》。另一幅则是一位十七世纪默默无闻的卡拉瓦乔跟随者Angelo Caroselli。这两幅画中的牙齿都属于从十六世纪下半叶兴起的风俗画传统。Bartolomeo Passarotti的《肉铺》的红腥味扑面而来,不难想像的,牙齿恰恰出现在人与动物、完整与肢解的身体的遭遇之间。这幅画面可谓是充满了各种“牙齿”。画面那排纵深入背景的铁钩上挂着已经切好的肉,这排弯钩对应着前景处被左侧屠夫掰开的猪头上的獠牙。屠夫脸上被阴影隐去的暗笑,似乎正在他的手上成为失去了生命的猪头被动、机械的咧嘴笑。在各种利器的丛林里,我们最终来到右侧屠夫的面容之间,他的双眼和双眉略略失焦。这张令人不安的脸上,在两唇之间是零星的几颗牙齿,门牙似乎少了一颗。这人的牙齿与动物、铁器之间的互抵来得如此突然,我们并不知道如何应对。
它是否暗示着我们一切肉身的破损与商品的诞生都源于我 们咀嚼的嘴,暗示着我们在这期间的过程与变幻即是各种利器对身体残酷的肢解,暗示着屠宰者的命运或许离被屠宰者并不那么遥远——还有什么比露出的牙齿更接 近这些只剩骨架的动物的身躯?还有什么比这两颗断牙更接近于这屠夫身后被剖开的动物身体?牙齿,这人身体上唯一可见的骨骼,也将我们推向动物与非人的界限。
▲ 《虚空》,Angelo CaroselliAngelo Caroselli画中的牙齿则更接近怪诞。这个从背后转过身来的女人据标题所言寓意的是虚空(vanitas)的化身。她维持着一张悚人的笑脸在一张空 间不明的白墙上张贴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一张脸比这张更接近另一个总是装着牙齿的形象——骷髅。那些因咧开的嘴而变得紧张的肌肉在眼角和嘴角划出鲜明的皱 纹,那排整齐的牙齿上反射的光不知是从何样的空间打来,无踪可寻的光源令这些被提亮的牙齿更为迥异。永恒与瞬间之间难解的悖论维持着这张不可能的脸,它的笑被人为地、刻意乃至残忍地维持着,“虚空”被剥夺了一切其他的表情,它将和牙齿一起跌入死亡的深渊。
这个女子的头巾边沿露出的另一排“牙齿”——那圈覆盖头骨的灰色头饰。这头饰令人不安,仿佛在下一秒变幻成灰发肆意生长;她因转身的幅度与瞬间性而获得的脖 颈间的两道深深的阴影时刻威胁着这个头与这具身体间无法调和的连接。这具身体和这张脸维持着两种相互冲突的时间,仿佛在那瞬间的皱褶之下是一张老迈的脸上 所有的皱纹,仿佛随意戴上的发饰也隐藏着未来的银发。
这张脸在下一秒就要与它的身体脱节,一如那张纸上所写着的VANITAS在同牙齿般齐整的排列之下正自我分解成一个个不可读的符号——ATV/NA /TAS。在这个虚空的咧嘴间,请允许我说,我们看到了脸内部幽现的头骨与空洞。每张露齿的脸中都藏着一个骷髅,这起码便是“虚空”在隐隐告诫我们的。
于是,无需我历数西方绘画中“虚空”题材的传统范式,无需我指出这些静物画中的那个大家在对视中早已免疫的物件——总是咧开嘴、露出牙齿的骷髅。它似乎已经 失去了当年那如同传染病般袭击上身的恐惧感和物质性。它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死亡的符号,而不再具备死亡永远无法被符号化的具体感受和它对一切感受的摧毁。 或许,我们需要一张咧嘴笑的脸来提醒我们脸与骷髅之间的距离,提醒我们个人永恒的形象与无名的集体死亡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这鸿沟或许便丈量着生死本身、 丈量着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一念之差。而这鸿沟最原初的轮廓恰恰始于那两瓣唇间被“美”所审查封杀的牙齿。牙齿以它或微妙或残酷的现象令死亡闪现在画布之上, 它丈量的恰是我们得以成为我们的那个边界。
这从咧开的嘴出发的遐想难以合拢,也因此必须结于看似不相关的一个现代和一个前现代的历史时刻之间。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有一张始终吸引参观者、却从来不得谈论的画作。Cornelis von Haarlem这位荷兰手法主义画家画就了一幅可以说全美术馆最残酷的画作。
▲ 《两位被恶龙吞噬的卡德摩斯侍从》,Cornelis von Haarlem画作中央,一只怪物正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朝着一张人脸咬去。其暴力几乎在张口前便已经注定,无需多言。这是一场脸与脸的厮杀,又或者,一场牙齿企图战胜面孔的战争。很难说牙是否真正摧毁了脸,因为在那排全画作最中心的牙齿上是另一张妖魔式的脸,但它却不缺乏人的特质。
或许,这张脸蕴藏着一种人性的潜在,恰恰因为那排牙齿在画作所描述的古希腊神话中是一个“承诺”。腓尼基国王之子卡德摩斯的两位侍从(也就是画作中乱做一团 的两具身体)在被这只怪物吞噬之后将遭到王子本人的报复,它在画作远景的另一个场面中被王子降服。而后者将摘下它的牙齿,并如同种子一般将它们植入大地。 所长出的是一整支庞大的军队,他们尖锐的利器是这怪物残暴的牙齿将获得的新生,他们所代表的权力与人性中潜藏着非人的暴力与兽性。
很难想象为什么在这些画作的牙齿探头四五百年之后,在一张美国摄影师William Klein的摄影作品中,牙齿和军事武装、喜剧与悲剧、生命与死亡又再一次交织于一处。这张照片被罗兰·巴特印刷在《明室》中,画面中央的小男孩拥有和 Bartolomeo Passarotti画面右侧那个脸型怪异、眼神飘忽的屠夫一样不在正位上的双眼。
▲ 《枪》,William Klein但巴特坦诚道,这张照片中最不符合“道德”或“好品位”的是那个孩子的断牙,这巴特声称“执拗地看见”的东西。这牙齿的断裂不自觉地与太阳穴上的那把玩具枪 联系在一起,仿佛那便是这把枪所打断的东西。但最终这个被牙齿洞穿的“刺点”,起码对于巴特而言,令我们回到的是那两唇间难以启齿的生命的终结。仿佛生命 在那个尚未开始的童年的笑容中便注定与死亡交汇。那颗坏牙,如同我们所看到的所有百年前的画作一样,是一切身体衰败的缩影,一切从肉身转向骨骸、从天堂转 向尘土的起始之处。
仿佛这坏牙的空隙所丈量的并非脸上那微小的距离,而是每个生命在尘世间跨越的旅程。
(作者钱文逸)
钱文逸,上海生人。在英国伦敦大学学院学习艺术史,从现代和超现实主义逐渐转向西方中世纪与早期现代的视觉文化研究,现兼任对本校建系历史与英国战后艺术史 学科发展的挖掘工作。早年学习油画的经历已经慢慢退化为简单的临摹,在美术馆闲逛、在欧洲各处艺术胜地游历似乎成为了本职。钱文逸始终相信观看的愉悦和艺 术所蕴藏的想象力是其构建历史最基本的动力,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西方古典艺术传统更生动地带入当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