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人把它当作收藏品,我半解释半安慰地回答说:大概不会上供。村民却更加困惑,菩萨怎么能不供呢?这段魔幻的对话发生在全村无线网络覆盖,汽车可以开到家门口的阳春村。生活是现代便捷的,精神世界却延续着祖宗的传统,即便章公祖师丢了20年,香火和供奉从没有中断。外人眼里这是一场跨国文物追讨, 可村民们那种随时准备对簿公堂的劲头,没有任何时代更迭、远隔重洋的心理障碍。他们家族世代守护肉身佛,20年的分离只是短短一瞬,讨要回来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肉身佛丢了
林永团家就在普照堂的斜对面,距离不过十几米,从小到大,没事儿就在普照堂里玩耍,他告诉记者,自己陪了章公祖师20多年。3月16日吃过午饭,他 拿着手机上网消遣,一则新闻引起了注意,匈牙利自然科学博物馆正在展出一个内藏打坐和尚的镀金佛像,佛像的坐垫上写着“章公六全祖师”字样。新闻还配了张 佛像的照片。“我一看就觉得是我们村里丢的那尊佛,赶紧把照片截屏,然后打电话给老乡,他手里有当年给章公祖师拍的照片,我俩拿着照片和网上的截图回村找 老人家看。村里供奉章公祖师时候是戴着帽子的,所以把网上照片的头顶遮住,一对比,就是我们丢的那尊。”林永团说。
章公祖师是谁
阳春村现在的位置有点偏远,从县城一路开车过去,要在一个村子很不显眼的小岔路插进去,在蜿蜒曲折攀上盘山路才能到达。可是在不通公路的漫长年代 里,这里是闽南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林乐妙家门口有一座石块堆砌的廊桥,他告诉记者,民国以前,从大田走路去泉州,到了阳春刚好是个中转站,必须住下,廊 桥附近开有客栈和武馆,到了赶集的时候,人山人海非常热闹。
阳春村的周围山清水秀,属于佛教道家很理想的建庙处所。大田县博物馆馆长陈其忠告诉记者,因为往来人口多,这里的香火一直到清朝中后期都很兴旺,除了供奉章公祖师的普照堂和林家的祠堂,还有其他的一些庙,民国之后才衰落,只剩下林家守护的普照堂。
追讨肉身佛
章公祖师被盗之后,大田县公安局曾经根据村民们提供的可疑车牌号追到永春县去,可查到最后,那辆车已经报废了,线索中断,这个盗窃案就挂了起来。林 氏家族的村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连“文革”都躲过了,却在风气逐渐开放的时候丢了传家宝,如何对得起祖宗?原村主任林文叔告诉记者,林氏宗亲会悄悄地向每 人收了5块钱作为找佛的经费,开始派人出去搜寻。负责这个活动的林因地说,一开始是在周围的县里找,后来还去了泉州、厦门和福州,到庙里找、跟卖古董的人 接触,方法用尽了,还是没有任何线索。一直到前几年,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还被老人要求,到当地的庙里去看看,会不会找到章公祖师。
肉身佛丢了,对章公祖师的崇拜却没有中断。林氏宗族又请了一尊章公祖师的像,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五和春节依旧非常热闹、香火旺盛。肉身佛这一次在匈牙 利重现,让林氏宗族流传的章公祖师灵验的传说添了一个例子,因为2008年章公祖师又来托梦了。村民林还镇告诉记者,2008年村里一位老人家梦见章公祖 师要回村里了,让村民们重修普照堂。村里也觉得现在到了重修的时机,出了8万多元,林氏宗亲集资52万元,由他负责整个工程。“普照堂建好之后,这位老人 还好几次早上5点多跑到我家来,说他梦到章公祖师回来了,看看是不是真的。可惜他去年去世了,没等到。”林还镇说。
普照堂宋代始修,经过1000多年的多次坍塌、拆除和重建,最新版本的普照堂在一个石头垒成的高台上,比周围村民们的房屋高许多,下面又有一个空旷 的广场,四面青山环绕,虽然样式很乡土,可给人一种神圣的庄严感。林还镇告诉记者,跟“文革”拆除的普照堂比,现在的木料直径要小,木雕的手艺也不如古代 的好。更没法弥补的是跟从前的普照堂一同卖了废木料的还有两块清朝的匾额,挂在章公祖师头顶的写着“开山恩主、显化六全、章公祖师”,普照堂正门口的一块 写着“提树长春”。陈其忠告诉记者,书写匾额的是乾隆七年(1742)的进士李清时,在浙江、山东做水利方面的官,老家距离阳春有40多公里,可能是慕名 来参拜,写了匾额。李清时也是官宦世家,曾祖父是康熙朝的尚书李光弟。
普照堂重修了6年,章公祖师真的出现了。等不及确认,3月20日在布达佩斯的博物馆和阳春村同时举办了跪拜章公祖师的仪式。匈牙利方面的参与者是福 建商会会长、三明同乡刘文建和欧洲华通社社长李震。李震告诉记者,那一天荷兰方面撤展的车已经来了,匈牙利博物馆帮他们争取了时间,本来约定视频只能拍参 拜华侨不能拍佛像,可是在仪式开始的时候,匈牙利的馆员调了一下摄像机的角度,帮他们录下了佛像的视频。阳春村的跪拜非常正式,林氏家族在县新华书店工作 的后裔宣读了李震撰写的敬拜祷文,还放了几万块钱的烟花。
刘文建和李震在匈牙利博物馆里的实地探访,也给村民追讨提供了重要的线索。李震告诉记者,宝像右臂上方和腹部各镶有一条龙,颈部和左手虎口有修补痕 迹,左胸哲那环与阳春村保存的照片图案一致。后背三排竖行文字中有两行有手写的“经手重修”四字,这些与阳春村提供的资料一致。
虽然荷兰藏家通过媒体发声,他有证据证明在1995年中就见到了这尊佛像,而阳春村的章公祖师是在当年的年尾被盗的,时间对不上,可村民们丝毫没有 把这则消息放在心上,而是全力从族谱里继续寻找证据。可以追溯到明朝的族谱是林氏宗族最有价值、最权威的档案,林乐妙告诉记者,族谱不但记录了祖宗的生卒 年月日、家族成员、宗族历史大事记,让后代子孙清晰自己的房派,还有现实的财产分配相关,老房子需要处理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查族谱,看都哪些人有得分。
肉身佛最后一次重修是“民国三十四年”,族谱上记载了参与重修的宗族成员。林乐妙告诉记者,荷兰肉身佛后背上被人为破坏的三排竖行文字中有“嘉番” 两个字,他是当时的甲长,现在村支书的外公,几年前才去世,族谱上参与重修的名单里有他。除了这个线索对得上,当时给研墨的人还在世,除了在佛像背后写了 字,给他提贡品的篮子上也写了字,篮子也还保存着,可以对照着佛像去做字迹鉴定。
除了佛像身体上的信息,这次展出的还有一个坐垫。根据测定,坐垫的时间比打坐和尚的肉身晚300年,就是这个坐垫上明确写着“本堂普照章公六全祖 师”字样。当代的村民都没有见过这个坐垫。李震告诉记者,从年代测定结果分析,这个坐垫是历史上人们对宝像重修时更换或者放入肉身底部的,然后密封,上个 世纪40年代的重修中并没有打开这个密封。坐垫上有“章新”、“世兴”两个名字,林乐妙告诉记者,“章”和“世”都是林家的辈分,可是阳春村现在保存的族 谱里没有这两个名字,他专门跑了一趟距离阳春村50多公里的小华村,那也是林氏宗族的一个分支,到那边的家谱里去寻找这两个名字的出处。忙了一个上午,林乐妙并没有找到这两位疑似祖先。
没有带回好消息,村民们也不沮丧,宗亲会排了值班表,每天有三个人守在普照堂接待来客。可普照堂里其实每天聚了很多人,给宗亲会捐款、商议恢复舞狮 队,商议今年的十月初五要请戏班、“军乐队”、歌舞团。肉身佛讨没讨回来,祖辈的传统都一直在延续,就像李时清题写的匾额虽然不在了,新修普照堂的时候, 订做了两块电子显示屏,挂在原来匾额的位置,滚动闪烁出原来匾额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