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
这幅画,及其作者,都太有名了!
法国入欧盟之前,具有稳定购买力的法国人钱包里,一般都会有几张“自由引导人民”及其作者“德拉克罗瓦”——它们就印在100法郎纸币上。这张钞票,足够你买一张卢浮宫的通票,入场,在德拉克罗瓦展厅看到《自由引导人民》的本尊。
自由、人民、浪漫派,构成了法兰西风格的笼统意象,也为他人的滥用和误读制造了巨大空间。托克维尔的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近年来的中译本大都以《自由引导人民》为封面。其实,托克维尔的书探讨的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而德拉克罗瓦的画描绘的是1830年七月革命。当然,这是可以原谅的张冠李戴。如果一个法国人能把武昌起义和南昌起义搞得门儿清,是不是该对他脱帽致敬呢?
所谓浪漫,总是不拘小节的,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嘛。“浪漫主义之狮”德拉克罗瓦,就是幻想妈妈天天亲脸蛋儿的大杀器。他凭以惊扰世界的,一是非人的色彩,二是不积德的嘴。前者见于他的画作,后者见于他那本“不逊于画作的日记”。
深谙世故的人都明白,没有谁可以单靠天赋顶撞世界。很多成功者碰到的美妙局面是,扫帚还没到,灰尘已经自己跑掉了。替德拉克罗瓦开道的是他的家世,他的父亲查理·德拉克罗瓦当过督政府时代的外交部长,他的哥哥小查理·德拉克罗瓦是将军。此外,据传,他还有一个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叫塔列朗,当时全球最有谋略和权势的政治人物。说德拉克罗瓦是一个纨绔子弟,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否认。
一位有才华的纨绔子弟,生活状态是怎样的?简言之,泡沙龙,混圈子。德拉克罗瓦的通讯录,几乎囊括了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文化界最有头有脸的家伙。列举若干,美术界:席里柯、安格尔、柯罗;音乐界:柏辽兹、肖邦;文学界:乔治·桑、大仲马、巴尔扎克、波德莱尔。像所有混朋友圈的有优越感的人一样,德拉克罗瓦很少给自己的朋友点赞。相反,私下里他对自己的朋友恶评如潮。《德拉克罗瓦日记》就是在教你怎么在背后说自己朋友的坏话,要害是:专业而刻薄。上述人等,有幸未被他喷过的,区区两位,一个是他的师兄席里柯,一个是最能洞悉他内心的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如是评价德拉克罗瓦:他是重感情的,但他在刻画感情时却极度冷静,甚而冷酷。一针见血!这既是德拉克罗瓦的创作态度,也是他为人之道。这样的人,本质上只会是一个大时代的局外人。当他遭遇大时代,会有他人难以想像(比拟)的细微观察和精妙盘算。
1830年,波旁王室的查理十世倒行逆施,企图恢复旧秩序。7月27日,巴黎市民揭竿而起。此后三天,一场场街巷战在巴黎中心的法兰西岛周边展开,史称“七月革命”。7月28日,一场战斗在德拉克罗瓦的画室附近打响。在硝烟中,一位姑娘一手高擎三色旗,一手提枪,引领工农商学兵,一众老少,奋勇向前。她左手侧一位举着手枪的少年在把三色旗插到巴黎圣母院旁的一座桥头时,不幸中弹。正在打酱油的德拉克罗瓦,被眼前情景深深震撼。那一刻,他的情感之坝决堤了,《自由引导人民》遂定格于画布。
事实上,我们今天看到的《自由引导人民》与德拉克罗瓦看到的街巷战,在故事情节上一致,但人物形象早就被画笔篡改。高举三色旗的姑娘,叫克拉拉·莱辛,来自巴黎圣德克地区(此处地名,今不可考)。此为关于她的为数不多的确凿信息,她是大时代里的失踪者,她此前干什么,此后是死是活,是否嫁人、生子,皆无记载。而画面上的这位自由女神,头戴弗里吉亚无边便帽、身着黄色的连衣裙、腰系深色腰带、袒露双乳的姑娘。其真正的模特,据称叫艾米莉·罗贝尔,德拉克罗瓦少年时代曾喜欢过的姑娘。他喜欢艾米莉,因为她的健硕丰腴,而且她的肉体带着一丝底层的气息,这才是德拉克罗瓦迷恋至深的。在德拉克罗瓦早先的作品《希奥岛的屠杀》里,他也用艾米莉做模特,这位姑娘被缚于土耳其帕夏的马旁,以更裸露和绝望的身姿示人。
更有趣的是,巴尔扎克的小说《农民》,根据《自由引导人民》里艾米莉的形象,设计了一个乡下姑娘,她叫卡特琳,富尔雄老爹的外孙女。书中对此女的描述是:爱穿用很便宜的价钱买来的已在巴黎街头转过几道手的上房女仆的旧衣服……
这算是朋友之间的互黑吗?亦不可考。可躲不过世人目光的是,画家把自己塞进了画里,就是自由女神右手侧头戴高礼帽,身穿燕尾服,手握双管猎枪的年轻绅士。这是德拉克罗瓦以自由之名夹带的另一件私货,其实,真正在那场街巷战中端着双管猎枪打冲锋的,是大仲马。或许,德拉克罗瓦觉得黑白混血儿大仲马蓬蓬头的形象,稍显不搭。于是,他想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于是,一位年轻绅士站到了自由女神身旁,表情如塔列朗一般狡黠。■
(作者系专栏作家)